第7章 生病(1 / 1)

看见孟如韫,程鹤年三两步迎上来,神色颇有些焦急:“阿韫,你没事吧?陆明时有没有为难你?你何时来的临京,怎么还卷进戎羌人的案子里去了?”

向来温润自持的程鹤年难得有如此急切失态的时候,孟如韫望着他比上辈子娶妻生子十几载后年少清朗的眉眼,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算起来,他们已经许多年未见了,孟如韫看着他,觉得眼前的人缥缈又陌生。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程鹤年又问。

孟如韫摇了摇头,“我没事,程公子,你别急。”

许是见她并无大碍,许是被她一句“程公子”冷却了热情,程鹤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以手抵唇咳了两声,声量也降了下来,“没关系,你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如韫便将今日发生在内城楼上的事情告诉了程鹤年,隐去了自己为陆明时作词的部分,只说自己因缘际会之下结识了赵宝儿,她见自己初来临京孤苦无依,便邀请她到宝津楼小住。

程鹤年皱眉,有些不赞同她的做法,“你来临京,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替你安排。”

孟如韫道:“我又不是你的外室,伸手问你要钱,于礼不合。不过今日还是谢谢你来为我解围,想必也费了你不少人情吧?”

“这是什么话,即便是义气相交的朋友,我也会倾力相帮,何况你我不止于此。”

孟如韫笑了笑,没接这个话。她本想着回到临京后,对程鹤年能避则避,如今看来是避不了了,只是她此时身心俱疲,有些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见她不应声,程鹤年又说道:“就算你不想麻烦我,也不该住到宝津楼去,里头养的都是伶人,住久了对你名声不好。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太常寺主簿江守诚的远房表亲,为何不到江家落脚?”

孟如韫不敢说是因为缺钱,怕程鹤年反手就给她塞银子,只说是贪慕临京城的热闹,怕进了江家后再难有出门的自由,所以想在外面玩够了再到江家去。

这番孩子气的说辞听上去很合理,程鹤年有些无奈,“阿韫,你身体不好,还是要多静养,街上又挤又乱,万一冲撞了你怎么办?我还是希望你早日回江家去,你我的事也好早日提上议程。”

“我累了,”孟如韫皱眉扶额,一副不太舒服的样子,“今天不想听这些。”

程鹤年叹气道:“好好好,我先送你回去。”

于是三人坐上程鹤年的马车,离了午门,往宝津楼的方向走去。

马车离开后不久,刚刚他们站着说话的牌坊后缓步绕出来两个人,正是陆明时和沈元思。

陆明时的脸色三分冷三分讥,漫不经心地说道:“刚才刘濯同我说,来要人的是程知鸣家的公子,我便觉得这件事有些意思。宫里的娴贵妃是程家表亲,按理说,程鹤年应该是太子的人。”

“是又如何?”沈元思问。

“而这位孟姑娘出身宝津楼,你跟我说,宝津楼背后是长公主。”

“你是说……美人计?”沈元思一拍扇子。

陆明时轻轻摇头,“也不能断然这么说。几年前我曾见过长公主一面,感觉殿下不是会使此种不入流手段的人。”

沈元思道:“长公主不会,不代表她身边的幕僚不会。”

“你又知道什么了?”陆明时挑眉看了沈元思一眼,“你好歹也跟着我在北郡待了两年,怎么临京的事你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叫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谁叫我有个跟谁都吃得开的好弟弟呢?”

沈元思一脸得意相,又说道:“长公主身边有位姓霍的幕僚,府中人都称其为少君。这位霍少君腿脚不太好,听说是因为得罪了太子府詹事王翠白,被活剜了膝盖。”

陆明时闻言皱了皱眉。

“听说此人极善钻营人心,走投无路后拜在长公主门下,暗地里帮长公主办了不少事情,很得长公主器重。”

“你的意思是,宝津楼背后拿主意的人是这位姓霍的幕僚?”陆明时问。

沈元思点点头,“十有八九。”

“那这位孟姑娘……”

“美人饵罢了。”

陆明时轻轻摇头,“方才他们之间的对话你也听到了,程鹤年态度热络,可孟青衿十分冷淡。她若真是别有用心,难道不应该千恩万谢,温存小意?”

“子夙兄,你还是不懂女人呀,”沈元思十分骚包地摇着扇子,“这叫欲擒故纵。程鹤年是什么人,这临京城里对他殷勤的女人少吗?没听说过他为了谁动真格的,可这位孟姑娘态度若即若离,他竟然为了捞她,搬出程大学士的名头来,分明是已经上钩了。”

“程知鸣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陆明时道,“程鹤年也未必会那么蠢。”

“蠢吗?”沈元思挠头,“能得孟姑娘佳人一顾,难道不是一桩风流韵事吗?”

陆明时冷冷哼了一声,似是嫌弃沈元思聒噪,快走几步将他甩在身后。

沈元思还兀自揣测着孟如韫与程鹤年的关系,忽然眼睛一亮,小跑追上陆明时,一把搂住了他,“子夙兄,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看上谁?”陆明时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沈元思,“你胡说什么!”

沈元思“啧”了一声,开始一边打量陆明时一边阴恻恻地笑。

陆明时被他笑得浑身发毛,正想着要不要回头给他一拳,沈元思又凑上来,压低声音问他:“陆大人还没有过女人吧?”

陆明时忍无可忍,回身踹了他一脚,沈元思“嗷”的一声,抱着膝盖原地跳了几圈。陆明时冷笑道:“你要是想聊女人,等回了北郡,我就把你丢进武卒营里,让薛唤他们跟你好好聊。”

“不敢了不敢了,我就开个玩笑,咋还急眼了,”沈元思一瘸一拐地跟上来,咳了咳,正声道,“不过我说真的,今日这孟姑娘明显是冲着你来的,又为你作词,又舍身为你拦刺客,手段高明得很。她若真是长公主的人,又跟程鹤年纠缠不清,你要小心些,别中了人家的套,惹得一身骚。”

“嗯。”陆明时阴着脸答应了一声。

“怎么,不高兴了?”

陆明时道:“我只是觉得,她在城墙上以命拦呼延的时候,不似作假。她若真只是奉命而为,为了博几分好感而已,至于这么拼命吗?”

想起今日在内城墙上惊险的一幕,沈元思也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说道:“可她若非有命令在身,无缘无故的,为何会搅和进这么危险的事中?莫非你们俩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

“没有,别瞎说,”陆明时瞪了他一眼,又道:“罢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我两个大男人,在背后嚼一个姑娘的舌根,成何体统。”

沈元思心道,不是你一开始非要听人家墙角的吗?

孟如韫回到宝津楼后就病了。

她身子骨本来就弱,今日在内城墙上又吹了风,受了惊吓,回到宝津楼后便觉得头疼胸闷,潦草地喝了碗白米粥后就躺下休息,浑浑噩噩地睡着,又昏昏沉沉地醒来。头顶藕粉色的帐子在眼前不停地打转,孟如韫开始发烧,在被子里闷出了一身汗,神思恍惚的时候,她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是活着还是死了。

她在半梦半醒间看见了临京的凛冬,望见了江家静知院里死气沉沉的景象。彻夜的大雪压断了枯竹,湿冷的寒气从窗缝里渗进去,青鸽在侍弄一盆燃不起来的木炭,而她身上披着被子,把砚台抱在怀里,一边等着它融开,一边在心里构思《大周通纪》的行文。

她的笔落在纸上,忽然捂着胸口猛烈地咳起来,惨白的面容因为窒息而变得红润,她胸口疼得厉害,冷风灌进去,像一柄利刃沿着她的喉咙劐开了她的身体。

她好疼啊,好疼啊。

隐约有一双手落在她额头,她听见了青鸽的叹气声。

“昨晚就开始发烧,眼下更糊涂了,再这样烧下去,人都要傻了。”

“喝过药了吗?”是赵宝儿的声音。

“喝了两次,睡前一次,子时一次,都没什么效果。我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赵宝儿沉吟了一会儿,对青鸽到:“我认识一个大夫,你跟我走一趟。”

她们走了出去,房间里又没了声音。孟如韫强撑着睁开眼皮,透过床帐,隐约望见窗外阳光灿烂,听见鸟声婉转啼鸣。她微微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有冰凉的感觉落在她胸口,孟如韫的意识中生出一丝清明,像一线细细的清流,缓缓淌过她干涸的胸腔与喉咙。

孟如韫睁开了眼,看见一柄三寸长的银针正没入自己身体。

“别动。”

床前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用红绸蒙着眼,正持针在火上炙烤。他的手骨节分明,落在孟如韫锁骨下方,熟练地摸到了穴位,轻轻按了按。

“疼吗?”

孟如韫声音嘶哑,“不疼。”

年轻男子点了点头,“淤血阻滞,非药物可通。”

站在一旁的青鸽焦急地问道:“那怎么办啊?真的什么药都不行吗,贵一点也没关系。”

男子没回答,专心致志地施针。他在孟如韫身上扎了四十九针,把她扎成了个刺猬,然后开了张药方子给青鸽,让她去准备药浴,每七天一次。

“苋草,茯苓,干雪莲……”青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多,拿来泡澡,还要每七天一次?”

苋草价比黄金,干雪莲更是金贵之物,成斤成斤地拿来泡药浴,洗一次药浴要近百两白银。

蒙着眼的男子说道:“药浴只是辅治,姑娘寒气入骨,非三两日之症,关键还要靠针灸,春夏每个月,秋冬每半月一次。”

孟如韫动了动眼皮,低声问道:“我这病能治好吗?”

“健若常人是不太可能了,即使治好了,秋冬也会比别人更怕冷。天寒易咳,暑热易喘,都是经年累月的病根,悉心养着,也不过是享常人寿数。”

“常人寿数……”孟如韫笑了笑,“未免奢望过多。”

“姑娘别灰心啊!不就是药浴吗,不就是针灸吗,钱财乃身外之物,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你把病养好,剩下的都好说。”

赵宝儿端了一盆干净的热水过来,放在大夫旁边,附声道:“青鸽说的在理,你别想太多,安心养病。”

孟如韫问给她扎针的男子:“若是不扎针不药浴呢,我这病能挺多久?”

“短则一两年,有药物吊着,或可四五年。”

孟如韫沉默了。

这位大夫估计的寿数很准,上辈子她就是在三年后的冬天病逝的。重来一世后,她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她本想多赚些钱调理身体,可百两一次的药浴,难以价估的针灸,于她而言,未免太奢侈了些。

重生一世,在马车中醒来的那一刻,孟如韫几乎喜极而泣。她觉得老天给了自己重来的机会,让她可以弥补遗憾,重新再活一次。

可是她险些忘了,重来就是重来,那些她无力改变的困境并不会因此消失,譬如她的病情和穷困。而她意图改变的事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譬如呼延的刺杀。

被银针扎成刺猬的孟如韫望着床顶发呆,难道重生一世,她只能走上辈子的老路吗?那上天赐她此番机缘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姑娘尚在病重,不易多思,半个时辰后再喝一剂药,这几天好好休息吧。”大夫将银针一根根取出,清洗过后收进针袋中,微微侧过脸对赵宝儿道:“赵姑娘,劳烦送我出去吧。”

赵宝儿送他离开孟如韫的房间,男子取下蒙眼的红绸,露出一张清秀俊逸的面庞。赵宝儿微微俯身向他行了个礼,柔声道:“今日多谢许大人了,小妹病重,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劳您来一趟。”

“无妨,我今日休沐。”他摆了摆手,“只是你这妹子病得不轻,非我故意为难,若无千金之财,稀草奇药,恐怕难以根治。”

“我明白了。”赵宝儿点点头。

赵宝儿送走了许大夫,又折回去看孟如韫,她已经睡着了,脸色比刚回来时好看了许多。青鸽蹲在院子里熬药,见她回来,忧心忡忡地问道:“大夫可说什么了?”

赵宝儿笑了笑,“没事,青衿妹妹的症状并不惊险,只是沉疴日久,治起来比较费时间罢了。”

“费时间倒不怕,只要能治好,怎样都行,”青鸽手持小扇,轻轻善着炉底的火,转头对赵宝儿道:“这位大夫看着大有来头,宝儿姐姐,他家医馆开在何处呀?你告诉我,以后我可以带我家姑娘去找他。”

“什么医馆,人家是礼部下属太医院的太医,姓许,专给贵人看病的。”赵宝儿笑道。

“啊?太医?那……那……”青鸽再无知也明白太医不是一般人请得动的,顿时有些垂头丧气,“怪不得他医术那么好,蒙着眼睛都会扎针。”

赵宝儿道:“那当然,给王公贵族家的女眷看病,最忌讳冲撞贵人。别看许太医年纪不大,这闭眼号脉针灸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你让他睁着眼,他反而无所适从了。若非我与他有些私交,今日又恰逢他休沐,还真请不来他。青衿啊,也算是个有福之人。”

“多谢宝儿姐姐救命大恩!”青鸽“扑通”一声跪在赵宝儿面前,赵宝儿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哐哐磕了三个响头,赵宝儿忙弯下腰扶她,“快起来,干什么呀,这是要我折寿呀!”

她只是想显摆一下,没想到青鸽这么较真,把赵宝儿逗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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