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2(1 / 1)

012

“小娘子,这小白虎跟宝珠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它像是认得小娘子才找过来呢!可真灵性!”

小老虎狮子狗一般大,虎头虎脑,正在小娘子身上嗅来嗅去,吊睛白额,机灵异常。

“宝珠产子那日,小娘子便带着含笑去了玉津园。它定记得小娘子呢!”文竹几个托着腮,也不怕了,都在一旁逗弄小白虎玩儿。

王姝摸了摸小白虎下颌,半垂下眼睫:“想必宝珠不在了。”

文竹几个一愣,想起小时候宝珠闹腾的日子,又想起更闹腾的小世子,低下头都不说话了。

“便唤你珍珠可好?”

小白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昂起脖子,摊开在她腿上,任摸。

王姝笑了:“珍珠。”

“珍珠?”鸢尾和碧桃睁大眼睛。

“珍珠,这名儿真好!”文竹也笑了,“跟它娘亲一样,如珍似宝!”

既出来了,碰上东京城里难得的美味,王姝便打发人去买了。

经过皇建院前郑家饼店,隔着老远便闻到了香味儿,店里打烧饼、火烧的,用小杆杖拍打桌案,乐声远近相闻,门客络绎不绝。

他们家有五十多个烘炉,从早到晚不歇,卖出的饼子比御道还长。

汴京城里的饼店以他家和武成王庙前的海州张家最为有名。

周评买了“宽焦薄脆”,油碢(tuó),髓饼几样,刚出炉,很是热乎,香味儿满溢,馋得小老虎都抬起了头。

王姝捧着一小块儿油炸的宽焦,烫得一边吸溜口水,一边“咔嚓”“咔嚓”,吃得津津有味。

又文竹喂了她一口酥香清甜的髓饼,掰开,牛骨髓清香,油脂味儿浓,蜜糖的甜全流了出来。

外头烤得焦脆,面粉味儿极香的。

“听我娘说南边儿还有用米粉做髓饼的呢!”鸢尾吃得满嘴流油,“可惜咱们东京城里竟没有,下次让我娘试试!”

“就你嘴馋。”文竹啐她。

鸢尾做鬼脸。

正吃着,马车突然停下。外头隐约有道熟悉的声音。

“这不是三姑娘的声音?”文竹掀开帘子去瞧。

王姝看去,却是在铁屑楼前。

酒楼装饰华丽,颇具异域风情,乃铁屑人所开,陛下还曾来过。

而此时,这人来人往的酒楼下,聚着瞧热闹之人。

王媃、王媚,并几个小娘子在酒楼前下车,而王媃车前之马不知为何躁动扬蹄,马车一时不稳,王媃一个趔趄,倒在一旁卖花少女的摊子上,芍药、牡丹、海棠、山兰砸落一地,全砸烂了。

荆钗布裙的少女哭着跪在地上捡花。

丫鬟婆子立即将王媃扶起,几个小娘子关心地围着她。

她只温声细语道:“无事的。”

她惋惜地看了眼裙子。

她穿了一条月白缕金白蝶穿花缎裙,沾了泥,并五颜六色花印子,算是毁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这裙子多难得!”

这一条裙子,金线便用了不少,又出自绫锦院,那里的锦工乃灭蜀国后掳掠而来,乃大业最高织绣工艺,专供皇室。

这一条起码几万钱。

金钱犹在其次,最难得的是绫锦院所出,外人极难得的。便是皇室,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王姝瞧了眼,几个小娘子中竟有太子外家越国公李家二娘。

难怪王媃要穿这件了。

王媃目光平静,盯着卖花女看了一眼。

王媚深吸一口气,从她身后站出,上前道:“定是你方才叫唱,惊了马儿,害二姑娘摔了!”

“是呢,方才她便在那儿叫唱呢!”

王媃笑着看了眼跪着抹眼泪的卖花女,温声细语道:“我不碍事,罢了,她也不是有意,卖花为生也不易,咱们不必为难她,让她走便是。”

不少人说王二姑娘心善。

王媚站在一旁,闻言道:“今儿弄坏了我们二姑娘的裙子,你可知这裙子多少银子,你卖十辈子花也赚不来的!”

那荆钗布裙的少女哭着连忙磕头:“谢小娘子心善。”

她跪着捡起地上散落的残花,收在衣襟里揽着,满眼绝望。

待到衣着光鲜的小娘子们离开,人群也散了。

少女哭着轻声说:“不是我。”

她抱着满地残花,一抽一抽地抹眼泪,他们家今春全指着这些花换粮钱,如今全完了。

铁屑楼前小贩叫卖此起彼伏。

牵着驴子卖炭的,算命的,卖活鱼的,提着陶瓶叫卖饮子的,还有穿白虔布衫、系青花手巾,携着白瓷缸子叫卖辣菜的……

“官人买花吗?”

“小娘子买花吗?”

一辆气派华丽的棕盖雕花马车停下:“你的花我都要了。”

窗户里伸出一只极娇嫩的手,将一块银子丢给她。

婆子们将她摊子上的花都放进车里。

马车远去了。

小娘子做梦一般拿着钱,喜极而泣,背着背篓跑回家去。

后面一辆马车里。

裴秋生道:“世子爷?青州那边所说之事——”

他向窗外看去,都是寻常景象。只前头那辆车是王大姑娘的,他诧异。

裴雪寅视线从卖花女身上收回,声音清冷:“我知道了。走罢。”

静国公府。

兰雪堂。

金乌西沉,室内倏地昏暗下去。

裴雪寅静坐半日,裹了一身沉寂。

箱子里一封封信件,稚子语气无忧无虑,娘亲疼爱,爹爹宽厚,撒娇卖痴,憨蛮可爱。

他抿唇,将信件随手丢入红木箱。

夕阳余晖洒在他脸上,凤眸似冷似讽,寒气四溢。

“咔哒”,极细微的一丝声音,较落针还轻,几不可闻,从窗户处传来。

他眸子漆黑,手腕一翻——

却见窗牖中倒挂一人,眼神兴奋地看着他,脸颊上沾满点心渣子。

裴雪寅收回手,声音低沉:“裴欢。”

没吓到他,裴欢噘嘴,轻轻一个纵身,蛇一般从窗户中滑了进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心虚地将一个竹管放到他面前:“姐姐让我送的!”

说完做了个鬼脸,一个纵身便消失在窗外。

世子好冷,不好玩!

他搓了搓手臂上鸡皮疙瘩,呜方才好吓人。还好他听姐姐的话,跑得快。

“不许放人进来。”裴雪寅道。

裴欢紧张地竖起耳朵,往嘴里塞了一口芙蓉糕,屏住呼吸。

“裴欢。”清冷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这下裴欢知道世子爷发现他在屋檐上了。

他脸垮了下来,沮丧地嚼着糕点,嘟哝:“哦!”

裴秋生踏上台阶,方要推门,屋檐倒挂下一人,长剑“仓啷”一声劈过来,吓得裴秋生立即向后一跃。

“裴欢!”

裴欢翻了个跟斗,抱剑站在门口,吃着芙蓉糕,腮帮子鼓鼓的,道:“不许进!”

“你——”裴秋生缓了口气,挤出个笑脸,“我是世子爷的手下,我找世子有事——”

裴欢抽出剑,重复:“不许进。”

简直油盐不进,傻子——

可不就是个傻子。

裴秋生深吸口气,笑:“好,好。”

他突然上前,压低声音道:“你可还记得我?我是裴秋生啊。”

裴欢睁着大眼睛,奇怪地看着他。

裴秋生失笑,他这是怎么了,无聊至此。他深深看了裴欢一眼,转身离开了。

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黑暗从外头钻进屋子。

裴雪寅捏着手中竹管,漫不经心地把玩了半响。

“吧嗒——”

食指一敲,一卷纸条倒了出来。

他点燃烛火,骨节分明的手捏着纸条,轻轻在烛火上照过。

火光掠过冰冷的眉眼。

室内安静,熏炉袅袅升烟。

火光摇曳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漆黑的眸子微敛,情绪隐在雾后,难以分明。

空白纸上显出两行字迹。

他眼睫一颤,身上气息随着纸上字迹一寸一寸冰冷,整个人笼在幽寒寂静之中。

蓦地,外面狂风大作,“啪”一声,一盆花掉在地上砸碎了,丫鬟们急匆匆奔跑的声音,夹杂着树叶凌乱摇晃的声音。

门外有人传话:“世子爷,大娘子派人来请爷用膳。”

“嗯。”寒冰一般冷。

丫鬟打了个哆嗦。

天色见晚,西边阴沉沉的,一时间滴下两三点雨来。

十几个丫鬟提着灯盏,裙摆轻移,四处忙着点上灯火,园子里另有穿红着绿的小丫鬟们匆匆忙忙将珍奇的金蛾、玉羞、虎耳、凤尾、素馨、渠那等花搬进屋里去。

雨渐渐地大了。

“吱呀——”

穿月白道衣的身影从书房走出,斜风细雨,槐竹掩映,他身姿颀长,雪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凤眼淡漠。

浑身笼着冰冷的气息。

“世子爷。”丫鬟们立即屈膝行礼,低下视线。

雪莹急匆匆举着一把青绸油伞:“爷,当心淋着!大娘子要担心的!”

七八个丫鬟拿披风的拿披风,撑伞的撑伞,提灯的提灯,急忙跟上来。

裴雪寅看了雪莹一眼。

雪莹打了个寒颤:“爷?”

她不知说错什么了,有些手足无措。

裴雪寅没有理会,径直走进细雨中,背影挺拔,冷漠锋利,像一柄剑。

雪莹心头浮现一个疑惑——

春日雨丝无声无息,却莫名地冷。

裴雪寅静静地走着,雨丝冰冰凉凉,携着风落在脸上,落在眼睛里,头发上。

春衫单薄,寒意渐渐渗了进来。

“爷!”雪莹撑着青绸油伞追来,七八个丫鬟提着灯,打着伞跟着。

两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小厮忙抬了一架竹轿子:“爷,暖春堂还远着,您坐吧,若是受了寒就糟了。”

裴雪寅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夜幕。

众人紧张地屏息。他们不知世子爷为何突然不高兴了。

“走罢。”裴雪寅拂袖,弯腰,坐进了竹轿里。

众人松了口气,忙向暖春堂走。

暖春堂。

刚掌了灯,婆子丫鬟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将一盘盘菜摆到桌上。

国公府大娘子林元娘摇着一把晴春蝶戏绢纱小团扇,在一旁指点。

外头小丫鬟高兴的声音传来:“世子爷来了!”

林元娘立即向院门看去。

国公爷叹气:“你消停会儿,人便到了,你坐着可好?”

林元娘瞪他一眼,“寅哥儿如今还有些生分,正该多多亲热才是。他小小一个人在外头那么多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也不心疼!”

她踮脚看去,只见四个丫鬟提着灯,打着青绸油伞,引着一顶青竹轿子,轿檐上挂着两盏琉璃灯,昏黄的光在黑夜雨幕中一晃一晃的,两边七八个丫鬟也是打着伞,提着灯,簇拥着来了。

她瞧见自家世子那张淡漠的脸从轿里出来,凤眼清贵,浑身寒意,脸上不由露出笑容,等不及上前,一把拉过他,亲热道:“谁又惹了我们世子爷不高兴?”

她看向雪莹。

雪莹立即屈膝请罪:“大娘子,奴婢不知。”

众丫鬟立即低下头请罪。

林元娘是个美人儿,弱柳扶风,杏眼桃腮,一颦一笑皆动人。

她的眉眼与裴雪寅很像,一看便是亲生母子。

裴雪寅视线在母亲脸上掠过,眼里一片平静,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抽出手,作揖,声音清冷:“给娘亲、爹请安。”

他的眼角、眉梢沾了雨丝,带了一身的寒意和寂静。

“快坐下。”国公爷儒雅带笑,道,“你娘可算盼来了。”

林元娘不知怎么一怔,下意识抓住儿子胳膊,一惊:“衣裳怎么潮了,快拿熏炉过来,沾了寒气,若是晚上发起热来可怎么是好!”她急得团团转,指挥丫鬟们围着世子忙碌。

“不是坐了轿子,怎么淋雨了呢?”她担忧道,又竖起细眉,拿扇子指着祥安院的丫鬟们,“是不是她们不尽心了?”

众丫鬟打了个寒颤。

“娘,春雨难得,是我贪恋了些。不碍事,用膳罢,爹饿了。”

静国公笑:“还是我儿体恤他爹!元娘,咱们小世子身子已然好了,你别总咋咋呼呼,小郎君淋些雨不碍事。”

“得!他十岁那年也是淋了雨,人突然就——”说着红了眼眶。

“是我的不是。”裴兴元忙给裴雪寅使眼色,“你放心,儿子身体好着呢,高僧说了,我们寅哥儿定然长命百岁的。”

林元娘这才高兴了,看着丫鬟伺候寅哥儿熏干了头发衣裳,漱了口,迫不及待地给他夹菜:“寅哥儿,这个假鼋鱼娘亲做了一下午呢,你尝尝,用黑羊头肉做的裙边你最爱吃的,还有山药做的鼋鱼蛋,你可还记得七岁生辰那年非要留给姝姐儿,结果姝姐儿病了,没来,你爹想吃,你还不许,他偷吃了一颗,你哭了一晚。”

说着大家都笑了。

奶娘王娘子笑:“世子爷小的时候爱哭呢。”

“还有这道蜜浮酥捺花,废了娘亲好大劲儿,让人去奶酪院取的新鲜奶酪做的,娘亲做的捺花栩栩如生呢!放了许多蜜糖,你最爱吃的。”林元娘笑道。

裴雪寅视线落在杯盘中的鼋鱼裙边与蜜浮酥上,捏住筷子。

“对了——”她视线从裴雪寅脸上一扫,笑着招手,丫鬟立即捧着一个填漆雕花的盘子上前。

“你瞧,娘亲给你新做了衣裳和鞋。”她笑道,“到底是上了年纪,手脚不比以前。若是以前,一件衣裳三日便做好,如今做了三月才勉强好呢。”

她拿起衣裳在裴雪寅身上比划着,满意地点头,笑道:“娘亲的眼睛还是一样毒,尺寸正好呢。”

裴雪寅脸色雪白,眉眼情绪淡淡的,直到这时,才缓缓开口:“以后不必再做。这些东西,我不喜欢。”

空气安静,落针可闻。

他推开杯盘,夹了槐叶冷淘。

大丫鬟忙替他布菜。

众人屏息,低头。

“你怎么跟娘亲说话呢!”裴兴元瞪着他。

裴雪寅放下筷子,抿唇道:“抱歉。”

“哎哟,寅哥儿长大了,这是心疼娘亲呢。”林元娘红着眼眶,挤出个笑,“这些你不喜欢,娘亲便让人做你喜欢的,可好?你都告诉娘亲,小的时候,你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跟娘亲说的,可还记得?”

她看了眼那绿色的冷淘,恍惚想起什么,脸色有些白。

裴兴元抓住她的手:“元娘?”

“寅哥儿喜欢冷淘?”林元娘勉强笑道,“好孩子,都怪娘亲不好,若不是娘亲疏忽,你那年也不会病了,让那僧人带走,害得我们母子分离——”

说着眼泪滚了下来,泣不成声,“我的寅哥儿以前多爱玩儿,如今不知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头,那些年你不知道娘亲是怎么过来的——”

林元娘忙抹眼泪:“娘亲不是故意要哭,娘亲只是太难过,心疼——”

裴雪寅攥紧手,脸色白得透明,声音清冷,眉眼淡漠:“抱歉。”

林元娘忙拿帕子沾了沾眼角,笑着转移话题:“对了,王相公派人来,说姝姐儿腿有治了。你不想娶王媃,那姝姐儿——”

“不想娶,我不喜她。”裴雪寅眼前闪过那张苍白的脸,平静如水的眸子,他冷冰冰道,“此事不必再提。”

大娘子顿了一下,叹了口气。

一顿饭吃得沉默。

林元娘又派了许多人送世子爷回去,一行人浩浩荡荡,雨幕中灯盏通明。

裴秋生一路随侍在轿子旁,至祥安院,众人皆散。

他关上门,道:“世子爷,今儿暖春堂是否——”

裴雪寅声音冷漠:“出去。”

“可大娘子——”

“裴欢。”

裴欢从窗口翻进来,将剑架在裴秋生脖子上。

裴秋生深深看了世子一眼,“属下告退,青州那边催了。”

裴雪寅垂眸看书,神情无波无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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