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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一修)(1 / 1)

(二)

向晚灯烛荧煌,上仙楼里觥筹交错,笙歌缭绕,垂吊式三彩花灯映着红缎,是一番醉生梦死的好去处。

周遭淫乐刺耳,人声嘈杂,铺天盖地的声响朝她袭来,袁冬月猛地睁开眼睛。

她伏案惊起,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耳朵,而冲入眼帘的陌生热闹之景却让她愣生定住。

死后竟有如此热火朝天的极乐世界?

“二小姐可久等?”

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并着大步子,一袭亮蓝色杭绸直裰翩然扇出一阵风,她的对面显现出一张清俊温澈的脸。

袁冬月愣愣地辨了番模样,早知死后可逃孤寂,又有俊美男子相伴,倒不如早些自缢在那西洲,白吃了苦头。只不过这只俊俏的鬼倒──

她想起来了,倒与年轻时候的秦王有几分相似。

“想要本王如何还你人情?”那男子见她呆愣无语,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袁冬月闻言一惊,一阵恍若隔世的熟悉感直逼心底,她再又细细打量了眼前那名自称本王的人,猛地意识到他不是与秦王相似,而分明就是他!

她不禁渗出冷汗,前世的画面悉数尽现在脑海中,周遭酒楼之景似也与记忆重叠。袁冬月猛地回头,只见三名男子怀搂美人,高声呼喊着打马吊。

她紧绷着神经,心跳沉重地打着节拍。

“砰──”

时间对上了。

她猛打一寒战,眸子一扭,果真后边的男子抡着板凳砸开桌台,争斗打闹声顿起。

她回过头来,才见桌案上摆着温酒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浑盛着些春酒、社糕、社肉等物。

袁冬月垂眸打量自己,手之凝脂如雪,衣之雅丽别致,她这才得以确认──

她重生了。

重生在玄鸟欢至、双燕恰来的春社日那晚。

巨大的荒诞感让她没来由地忆起前世,若能不拾一物地赴往黄泉,早日了结了痛苦也罢,偏偏上天还要给她重来一世的机会。

许久不见,这袁二小姐竟露呆愣胆颤之颜。

祁寒思索半分,细抿一口清酒,随即朝下属稍使眼色,不远处三名男子间的争斗声即刻被摆平。

“臣女斗胆今夜留宿秦王府。”

他眉毛轻挑,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后,笑道:“这就是你的要求?”

眼前她面色僵滞片刻,随而显现出他印象里的热络从容。

“殿下不愿意?”

言语软糯,颇有撩人心弦之效用。

“本王应允你。”

说罢,祁寒站起身来,既然事务已然了结,此地也无需多留,他露出一丝浅笑,随即伸手示意袁冬月。

“请。”

见祁寒转身,袁冬月脸上甜润的笑容顿时僵住,低着头随秦王身后走。

前世,就在方才那刻,她请求秦王牵线,遂与太子相识。

既是重活一世,她定不做那攀援的凌霄花。

·

经由喧哗夜市,乘车至秦王府邸便更觉寒森。其门皆金钉朱漆,镌镂龙凤飞云之状,屋椽高大重叠,其顶皆覆琉璃瓦,很可谓之雕甍画栋。

袁冬月不由得想起自己那破老的西院,想必只有寂冷能与之比划一二。

祁寒吩咐下人好生伺候她,笑着说了声失陪便离开。袁冬月随在府邸总管身后,待下人打点过厢房后便安顿在东池院子里。

当下,她必须即刻理清自己的思绪,处境,以及做好心理防备。好在秦王府也尤为僻静,并无人来招惹烦琐她。

十年来不曾与陌生人言语,竟让她养成了个癖冷的性子。袁冬月俯身撑在桌面上,手一边捧着脑袋,忧虑半刻后便忍不住嗤笑一声,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愁绪。

昔日她,以口角生风,妙语连珠名贯京城,如今却忽地意识到,自己心底竟然留存了一丝害怕与人交涉的情绪,当真戏谑!

虽说天分还在,只需稍捡起一二便可恢复,然而──

她只怕自己见了长姐袁俞月又或偶遇上祁政便要起杀心!

门窗外贴近一人影,几声敲门声后便从外走进一名丫鬟,道:“二小姐,王爷吩咐小的给您送些吃食茶水。”

“放那吧。”

袁冬月摆摆手,随即那丫鬟碎步退出房门去。

她正欲捡起方才思绪,奈何心思已全然被那食盒给吸引去。

她即刻起身走至桌案边,拆开那精致的盒层,几方杏花满酥饼,几叠果脯蜜饯,底下还有一碗温热的燕窝元子羹。

虽不是大鱼大肉,却也许久未尝过如此精美的吃食了。

她匆匆忙忙拿起一块饼送入嘴中,嚼了几下便觉口水更流,索性一把塞入,接连吃了两三个,又觉口渴,先是用勺,后便直接用手端起。

袁冬月头一次觉着这供给王爷小姐用的餐具略过精致,倒没她在西院用的方便。

祁寒推门而入,见她弯腰曲背,一手抓饼一手扶碗,正吃得开心,便道:“今晚是本王疏漏了,倒没让二小姐在上仙楼用膳便匆匆回府。”

话是如此客气,袁冬月却立马听出里头潜含的嘲弄。她即刻回过身去,对上祁寒的目光,那眸子里温温柔柔的,瞬间让她嚣张的气焰灭了不少。

“殿下怎么来了?”

到嘴只问了这么一句。

“方才有事耽搁,二小姐来秦王府一趟,岂有不亲自招待之理?”祁寒笑道。

袁冬月将碗放下,又将手中咬去一半的饼放回食盒中,正想拍去手上的碎屑,又连忙从衣袖中扯出丝巾来擦拭。对于祁寒这番话,她只先堆出笑容,却不知如何回答。

“只是二小姐来得匆忙,此时也已夜深,倒难寻些唱词曲的艺伎,或弄些个台班来提提雅兴,若有不周到之处可见谅?”

袁冬月又立即警觉出他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暗戳戳地嫌她来得突然,嘴却着了魔般发出甜甜的笑声来回应。

“殿下何必如此客气,您能答应臣女的要求已是万分感激了。”

袁冬月朝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好似印象中他常是笑容洋溢,也少有王爷的架子,看着便令人舒心,颇有亲近之感。

──也可能是自己上辈子见过这人哭,才有这么个错觉。

总之,这是她重生以来,感觉自己又融入这个世界的第一把钥匙。

·

昨夜二人又客套几句,祁寒便回自个院落休息了。今日清早,袁冬月便早早梳妆打扮好,预备回袁府。

她简略收拾过自己的物品,而后随着府邸内仆从去了客堂。

客堂两列方椅共有八只,座无虚席,祁寒正落座正中血檀交椅上,面上笑如春山,其间满是公子墨客,谈语声不断。

袁冬月冒昧来访,声音忽断,座下八人皆回望并起身作揖。

“袁二小姐。”

袁冬月稍愣,随即笑着回礼道:“诸位公子,幸会。”

她细细打量了番诸位的面孔,隐约能忆起其中几人的来历,应是上辈子有过萍水相逢的缘分。

祁寒见状,遂也起身走近袁冬月,脸上还未收起方才的笑容,眼尾极其上扬,露出贝齿,笑道:“即刻便要回府,不再多留了吗?”

“是的殿下,昨夜有劳了。”

祁寒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吩咐几人备上马车好生送她回府,目送她走出几步遂又混入笑语中去。

马车轻颤,袁冬月掀开帷帘,眼前一派热闹的市井之气扑面而来,她竟觉眼眶有些许湿润,心头止不住地泛出激动与久违之感。

京城──她的故土,这十年来未踏足的地方。

御街一道用朱漆杈子相围,再往里几步便是汴桥,袁冬月朝桥上望去一眼,那里人流熙来攘往。

前世,相会约是这刻钟了。

她将帏帘放下,遂在轿内阖着眼休息。

马车既停,一道春雨说来便来,下人撑开油伞,她在袁府门口顿了片刻。

这里边是她十年未见的家人么?且不谈袁俞月和母亲梁氏,十年来囚禁西洲至死,都不曾见过她所谓的家人来寻过她,探望过她。

……

演戏她是擅长的,待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体肤间已然感得微冷,脸上才扬起笑走了进去。

方走几步,便听得绳鞭撕风,道道落在人肉上的哗哗声。

定睛一看,一名男子正趴卧在长形木凳上受着家罚,布衣被雨水淋得阴湿,发丝凌乱贴鬓,道道血痕纵横在背上,只不过咬牙忍受着,没有声响。

纵是如此狼狈,也能观得是名美艳无比的男子。

“阿姐,这下人是犯了何事?”

袁冬月只瞥了一眼,便走向袁俞月问道,此时袁府内老爷夫人,众姨娘及她的弟兄姐妹也均在场,她遂又朝其行了礼。

嗯,一切还是旧样。

“妹妹可回来了,昨夜竟未回府?”

袁冬月叹笑一声,正准备回答,却又被她抢先。

“且不说外头安不安全,就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夜不归宿也不成体统。”只听尾音被她拉得尤长,引来不少注目。

“长姐教训的是。”

“冬月,过来。”梁氏朝她说道,袁冬月即刻便走过去。

“母亲。”

梁氏握着她的手,指间捏得她生疼,眸子里冷淡,语气却较温和:“你阿姐的话不无道理,你如此不将体统放心上,成什么样儿呢?也罢,和母亲说说,昨夜做甚去了?”

“原是应秦王殿下的邀约去看戏班,谁知中途身子不适,竟昏阙在秦王府中,待醒来想着回府,奈何殿下再三挽留,便只好应下。”

袁冬月见梁氏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遂又答:“秦王的马车不知离开没?”而后将手从梁氏手里拿出,朝府外张望了几许。

“怎会忽然昏厥呢?”袁满仲问道,“等会可吩咐下人抓几副补药来吃,身子骨是最要紧的。”

袁冬月一听,即刻跑至他身边,轻轻为其捏肩,略有娇气道:“父亲不必担心。”

“不过秦王殿下竟对小月如此上心。”说着,袁满仲脸上又泛出笑来。

袁冬月当然明白她父亲的心思,从始至终,无非希望大哥袁慎娶文善公主,长姐嫁给太子,自己嫁给秦王,这样他也算一脚跨入皇室的大门。

只是她面有愠色地羞怯道:“父亲莫要胡说。”

“秦王殿下生性平易好客、最喜热闹,可莫要随意揣测其心思。”梁氏冷冷道。

庭院顿时陷入安静,袁满仲只扯了扯嘴角,并未作答。

虽说确实不应随意揣测皇室的心思,但多是因她梁氏一族乃武将世家,哪怕他袁满仲是这当朝宰相也得避让三分。

“父亲,这人犯了何事,竟要您亲自看他领罚?”袁冬月终于得以问道。

“盗窃宝饰。”

那男子后背早已血肉模糊,五十鞭刑实施完,他跪坐在地上,垂着头,牙关紧咬。

“逐出府去!”袁仲满朝着下人说道。

袁冬月眼眸轻转,扫视了在场人的神色,或得意或不在意,唯她弟弟袁庭樾敢怒不敢言。

那男子一听,立即跪拜求饶,一次次地朝袁满仲磕头,碰得额头也鲜血直流,却还是被押解着拖走。

“慢着。”袁冬月淡淡地说着,她算是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父亲,留下这乐师,恐还有用。这乐师先前不是在前太子詹事弓文博府里做事么,后弓家被抄,才纳入乐籍。”

袁庭樾紧紧地朝袁冬月看去,拳头握紧而忍不住颤抖。

“好似是的。”袁满仲回道。

“即是如此,他或许多少对太子之事有所见闻,或其喜好或其习性,留着或许还有利用价值。”袁冬月柔声细语地说着,随即抬眸看了那乐师一眼。

那男子立即会意,连忙声音颤抖着喊道:“小的替弓大人做事时,确实于太子之事有所耳闻!若老爷肯留我,小的定知无不言!”

此话一出,不光袁满仲动摇,袁俞月面上更是直放光彩。

“父亲,留下他吧,盗窃之罪并不至此。”

袁满仲心底虽已决定,却假意犹豫了半刻,才缓缓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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