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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06(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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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时候的反应都比不上这次。方峪祺呕得昏天暗地,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要将他胃汁、胆汁统统绞出来,身子愈弓愈低,弯折得如同一片褶皱,扶着李子树的手也慢慢滑落。他撑不住了,膝盖垂了地,黑直睫毛濡湿了,喘息着的嘴唇湿红。雨后的泥土松软,散发着腥气,他半跪着,身子一动不动地浸在凉夜里。

他许久没有梦见此事了,以至于他以为他很快就能忘记。那时他是十二岁么,还是十三岁?方峪祺真的有些记不清了。不过他知道,那时他很喜欢一条被人遗弃在塘边的破旧乌篷船。那乌篷船的船篷破了一半儿,扁竹片刺出来,一不小心会刮伤人。船体的木头也有些腐了,若用指甲使劲去抠,能抠掉一层碎渣。但奇了怪了,他就是喜欢那船身上淡淡的、潮湿的腐气,莫名使人安心。

他常到那只船上去放鸭子,有时心血来潮,也睡在那里。夜里起风的时候,船晃悠悠的像摇篮。那天他睡得晚,坐在船头剥莲蓬,一颗颗仔细去了芯儿,准备明天早上带回家,叫阿婆煮莲子稀饭。正剥着,不远处传来几下哗啦水声,起初他以为是鱼,仔细一瞧,是个高壮男人的身影,歪歪扭扭、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显然他喝醉了,不走田埂,偏要从水里蹚。

方峪祺认出来,是隔壁冯叔。不知他又去哪里喝酒了,说不定回去又要打他媳妇梅香。他在家的时候,常听见梅香凄厉的叫喊声,声音大得连阿婆这个耳朵不灵的老人都能听见。阿婆小声地骂:“王八犊子!崽种!”却又摇头道:“管不了,人家两口子的事,管不了的。”

方峪祺垂了眼继续剥莲子,打算不睬冯叔。不想他竟看见了他,且认出了他,甩甩脑袋道:“阿峪?”

“……冯叔。”他极轻细地喊了声。

冯叔醉意熏熏地站在水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招招手道:“过来……过来……过来搀叔一把,叔喝多了,头上有点晕。”

方峪祺心里是极不情愿的,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放下手里的莲蓬子,慢吞吞走过去了。他没跟他说话,只将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身上,搀起他走到岸上去。

冯叔浑身酒气,另外不知几天没有洗澡了,身上的汗都馊了。他皱皱鼻子,想离远些,不想冯叔仿佛醉得更深了,身上的重量慢慢往他身上压。他毕竟只是个没长成的孩子,很快,他觉得肩膀疼。

“冯叔,冯叔……”他试图唤醒他。冯叔打鼻子里“嗯”了一声,头却硬是往他脑袋上靠,脸几乎要贴上他的脸。男人脸上黏糊糊的,气味也不好闻,他想推开却推不动,只得又叫两声:“冯叔……冯叔……”

冯叔没听见似的,伸出又粗又厚的手掌使劲捏了捏他肩头,嘿嘿地笑:“身板怎么那么薄啊?”

“……嘶。”他疼得暗吸一口凉气。

“弄疼你了?叔给你揉揉。”冯叔又握住他肩头,给他揉了揉。他本能地觉得不妥,忙说:“不用……不疼。”冯叔却没放手,仍一下一下地捏着他,出其不意地,手从扣子缝里钻了进去,摸了一把他的胸膛,口吻轻佻道:“跟小姑娘似的,细皮嫩肉的。”

这样的冒犯终于使得方峪祺警觉起来,他一把甩开男人的手,惊道:“冯叔!你……”

冯叔像是被他的动作惹生气了,“哼”一声变了嘴脸,抓过他胳膊把他拽到身前,猪狗啃食一般在他脸上、脖子上亲。直到那一瞬间,他才真真正正地明白过来他想要做什么。他剧烈挣揣起来,然而一个单薄少年与三十岁的高壮男人之间的力量实在悬殊,他根本挣脱不开,只好抓住男人的头发极力向外扯。男人吃痛,面露凶光,反手打了他一耳光。

那一耳光将他嘴角打出了血,却还没完,男人直接将他按倒在地上,欺身压上来。男人身躯庞大,眼前陷入彻底的黑暗,他哭了,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一边竭力动用手脚反抗着,一边在口中喊:“救命……冯叔……冯叔……”他企图唤起男人的良知,可男人哪还有什么良知,撕他的衣衫,手还要往他身下摸,铺天盖地的酒气密不透风地笼罩着他。那一刻,他绝望得想要死去。

大概真的是苍天有眼罢,剧烈动作使得男人体内醉意冲上头,晕眩了一瞬,手上力道有所松懈。方峪祺拼尽全身之力一踹,竟将他从岸上踹下去了,他咕噜噜地转了几个圈儿,一头栽进了水塘,“咕嘟”一声,水底涌上一个大泡。

口中鼻中灌了水,男人清醒了不少,立刻挣扎着要起来。方峪祺怵目惊心地喘着粗气儿在岸边看着,眼见男人就要从水中爬起,方才那种濒死的感受再度席卷全身。他颤巍巍地站起身,跳到男人背上抓住他后脑的头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的头往水里按。“咕嘟咕嘟”,水下又冒出大串水泡,男人双臂挥舞着,身子也拧得像条案板上的鱼。方峪祺不敢放手,怕放手了,今晚死在这里的人会是他。

他胳膊绷得如铁棍一般硬直,又酸又胀,疼得厉害,力气就要用尽的时候,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身下男人的动作幅度逐渐减弱,减弱,减弱,最后“啪嗒”一下卸了力,一切归于静止。

良久,方峪祺才怔愣愣地把手从男人头上拿开。他不知道,自己是得救了,还是真的完了。

水塘里荡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地隐去了,天幕之下,浓稠夜色依旧静谧,惹得他有些恍惚,仿佛今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处理了塘边痕迹,带走了所有莲子,回到家中,看一眼早已沉睡的隔壁屋子,呆呆地在李子树下站了许久。最后,他脱下身上被男人撕破的衣衫,塞进灶膛里,一把火烧成了灰。

他悄无声息地流了一夜的泪。

第二天清晨,阿婆起床,看见他微肿的脸,大惊,问他怎么回事。他不痛不痒道:“昨天我偷拿您的钱,被您打了。”

阿婆记性不好,信以为真,“哎呦”“哎哟”打了两下自己的手:“我怎么这么狠心哟!”

正说着,隔壁传来石破天惊一声哭喊,出去瞧时,几个中年男人用破席子裹着死去的冯叔,把他送回了家里。梅香扑在那席子上,哭得撕心裂肺:“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丢下我们娘俩怎么活哟……”

大家都说,冯叔是喝醉了酒,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的。其实,根本没人计较他是怎么死的,在清水镇人的口中,他只是从活人变成了个死人,仅此而已。

冯叔下地的时候,方峪祺过去远远地看了一眼。被水泡过的脸部惨白肿胀,想起那晚这张脸扑在自己身上,他扶着树弯下腰,止不住地呕吐起来。

这种事可以向谁诉说呢?不是阿婆,不是母亲,不是老师同学,更不是旁人,他只能在以后数不清的暗夜里,将那些画面一遍又一遍地独自反刍。有时他觉得自己做得对,有时他觉得自己做得错,答案到底是什么,他至今探索不出。

方峪祺呕完没有回到屋子里,漱了两遍口,又从水缸里舀了水,把树下呕吐的痕迹冲刷干净。丢下水瓢,他气力散尽一般,倚着墙壁站着,抬起头,天尽头卷着墨云,当空却是清透的宝蓝,月华清冽,皎皎如玉。

他偏过头,朝窗子里看了一眼。

纱帐里,施嘉莉睡颜安宁,呼吸清浅,不似她醒着时那般俏皮、无理,多了几分安然、素净,如一团洁白柔软的云朵。帐子上挂的兔子灯已经泛黄,她却没扔,依旧好好地挂着。她肯定不知,整日待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是个十足的混蛋。他给她做兔子灯、给她买香蕉油、背她回家,却在背地里弄死了一个人。

他该如何呢?

他究竟该如何呢?

他只能抱着一丝惨烈的希望,希望她那晚说的话是真的——“这样坏的人,真是老天有眼,叫他淹死了!死得真好!”

方峪祺微微仰起脸,后脑抵在墙壁上,阖上眼睛,喉结滚了又滚。

隔日用早饭时,嘉莉在方峪祺眼底发现两圈淡淡乌青。她问:“昨晚你没睡好么?”

“嗯。”方峪祺简短答了。

芳姨见了,担忧地将手背放上他额上,试了试温度:“我见你脸色不太正常,又没睡好,莫不是生病了?”

“没有。”方峪祺道。

芳姨松口气道:“没有是最好了。”

用完早饭,芳姨去洗碗,进了偏屋。方峪祺则在屋子角落里的箱笼里翻找着什么,弄出些叮叮当当的声响。施嘉莉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他在找什么,话音刚落,他就从箱笼底下扒拉出一把木头弹弓,用指头拂一拂灰,举在眼前看了看。

施嘉莉把弹弓从他手里拿过来,翻来覆去端看一番。是把蛮精致的小弓,木料被打磨得光滑,还涂上了一层桐油,橡胶皮筋与弓架的衔接也处理得精细。“是你自己做的么?”她问他。

“嗯。”方峪祺阖上箱笼,带着弹弓来到屋外,扯了扯橡胶皮筋,使它恢复弹性,而后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裹进皮兜里,闭起一只眼睛,对准了远处一棵树上枯掉的叶子。

他瞄得极稳,皮筋拉得那样长,手上吃了很大的力,却连微抖一下都没有。“嗖——”,石子挟着破竹之力飞出去,“啪”地精准穿透枯叶,直直撞上前面一户人家的墙壁,又被弹出几米远。随即,那枯叶子摇摇晃晃,飘然落下。

“好厉害!”施嘉莉眼睛一亮,拍手叫好。

方峪祺手指摩挲着弹弓,抿唇弯了弯嘴角。这时方姨刷好了锅子与碗,将刷帚挂到外面晾着,见方峪祺手里拿着弹弓,笑着嗔道:“多大了还玩这个?”

方峪祺没说话,只低下头调整了下皮筋的角度,让它用起来更顺手,又弯腰从地上捡起几颗大小适中的石子,连同弹弓一起放进衣兜里。见芳姨又进了正屋里忙活,他迟疑地看施嘉莉一眼,问道:“你要一起去么?”

“去打鸟么?”施嘉莉问。

“不是。”他没有过多解释,将大黄狗拴在李子树上,转过身就走了。施嘉莉猜不到他要去干什么,却还是立刻跟上了他。大黄狗急得原地绕了几个圈,冲着两人的背影呜呜地叫。

他带她抄小路走,避开人多的地方,兜兜转转来到镇子南边的一洼水塘前。塘边立着一座青黑色的石头屋子,屋侧生长着一片高大茂盛的黄麻,这个时节正开着花。方峪祺带着施嘉莉钻进了黄麻地深处,从繁茂绿叶间拨开一道缝,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这时施嘉莉才发现,这户人家的屋前有一个牛圈,圈里拴着一头黑瘦水牛。她一下想起,这水牛正是那“冯大伯”昨日在坡子上放的那只!

她蓦地反应过来方峪祺带着弹弓过来是要做什么了,胸腔里的心脏立刻“咚咚咚”地跳起来。她扭头看向方峪祺,他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像一只静息蛰伏在草丛里的小兽。过了许久,“吱嘎”一声,冯大伯推门出来了,还穿着昨日那件衫子,敞着胸膛,腰间挂着根布条系着裤子。他抱起一捆草,放在一块粗糙案板上,拿起一把生了锈的钝刀胡乱剁了,一股脑儿地抛进牛槽里去。

方峪祺拉紧了手里的弹弓,施嘉莉悄悄握起拳。

“嗖——”

“啊!”

一声凄厉惨叫传来,吓得塘边水鸟扑棱棱飞走了。冯大伯手捂着嘴,疼得直跳脚,手指间隙里渐渐渗出血迹,他移开手,“呜哇”吐掉一口血与一颗牙齿。

趁他疼得脑子不清醒,方峪祺握住施嘉莉手腕,用气音短促地说了声“走”,便牵着她从黄麻地的另一端悄然钻了出去。出了黄麻地,他们跑得飞快,带起的风贴着腮颊呼啸而过,施嘉莉的心仿佛也被灌得盈盈鼓鼓。她没有想到,方峪祺竟是来给她“报仇”的!被一个男人用那般眼神看着,她心里头极不痛快,可毕竟没有造成什么身体上的伤害,她再不痛快,也不能报警来抓他。而方峪祺不声不响地帮她出掉了这口恶气!原来他的那句话竟是真心的——他说他不想让她在这儿觉得委屈,就真的没让她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不知怎么,施嘉莉心里异常爽然,像是疏解掉了一个长久的郁结。她酣畅跑着,长发翻飞,大笑起来,任凭风儿吹她的牙齿。她忍不住对身前那人喊道: “阿峪!今天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

方峪祺攥着她手腕的手指顿时收紧了些。他的脚步慢慢停下来,回头看向她,神情里迸出一丝诧异,又涌出许多赧然。两人都气喘吁吁,早已乱了心跳的节奏,他胸前起伏着,凝目望她半晌,忽然哑着声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喉咙似是被阻塞了一般:“……我是个坏人。”

“你不是坏人。”施嘉莉竟听懂了,她的气息也不稳,却笃定地望入他眼睛,“做坏事的人就应该得到惩罚。而你,是顶好顶好的人。”

方峪祺像是听进去了她的话,垂下眼点点头,又直勾勾地盯向她,沉默片刻,竟忽地笑了。施嘉莉头一回见他这样笑,这才发现他笑起来全然是另一种样子,额发被风吹散,眼尾垂下,眸色如日光映在水面,波光粼粼。

施嘉莉心下一颤,突然开口道:“明年……明年暑假,你希望我来么?”问完,她的脸微微发热,觉得这样问不妥,又立刻改口道:“我是说,反正每年夏天我都要找个地方避暑的,去哪里都行。但我毕竟对这里熟悉一点……如果,如果……”

愈解释愈乱,她恼得想要咬舌头,转过身去不说话了。

两人间的空气凝滞许久,忽然,她听到他轻微涩然的声音:“希望。”

再回到家后,他们彻底地不说话了。

芳姨觉得奇怪,这两个孩子出去玩了一趟,怎么回来就都不言不语了?这事放在阿峪身上还说得通,可放在小姐身上,就十分反常——她可是爱说爱闹的呀!若说是闹别扭了,却也不像,这不,刚说一句要泡李子酒,这两人就一人上了树去摘果子,另一人则抱着筐在树下接。

筐子里的李子渐多,施嘉莉觉得沉,便将其放到了地上。她从筐子里选一颗看起来熟透了的果子,用水洗净,一口一口地咬着吃了。吃完,她故意将果核扔到方峪祺身上。方峪祺正踩着一根枝干摘最上面的李子,被这么一砸,他低下眼睛看她,脚底稍一用力踩动树枝,用树梢的叶子去搔她的脸。

芳姨见了,连忙想要阻止,让阿峪不要欺负嘉莉。可一抬头,望见的竟是阿峪脸上的清浅笑意与狡黠神色,是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极少见过的明亮情绪。她一直以为男孩子长大了、成熟了,便会变得寡言、稳重,所以一直对阿峪的沉闷不以为意。可如今,他竟流露出一团孩气,以及,一种异于往日的灿然鲜活。

芳姨惊诧一瞬,再去看他望向嘉莉的眼睛,便察觉到了不同。

这种年青的、生涩的、莽撞的气息,让她一下想起过去,她十七岁的时候,在北京城……她从心底惊骇起来!不行的,这是绝对不行的!

中午做饭的时候,芳姨叫方峪祺进来烧火。她难得地心不在焉,铲子挥得慢了,锅子里立刻飘起一股糊味。方峪祺叫了一声:“妈?”她才回过神来,舀起一瓢水,直接倒进锅里,任其烧着。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不知怎么开口,脸上的神情整了又整,一咬牙严肃道:“阿峪——”

许久无声。方峪祺没能等到下文,抬眼看向她:“嗯?”

“她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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