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一阵的沉默后，只听他若无其事地反问道，“你是觉得我应该报警把你抓起来？”
她问了两个问题，他只回答了后一个——不，是只回应了后一个，他一个也没回答。周曼侬想。
“不然呢？”她也反问，“难道不应该吗？就像你不假思索地打那个投诉电话一样。”
“那你就真的要坐牢了。”少年语气冷极，“你成年了没有？那么大数额的偷窃，十六岁以上已经要负刑事责任，年纪轻轻留下案底，人生就完了。所以我才放你走，希望你懂得改过自新。”
改，过，自，新。
周曼侬差点笑出声来，什么大教育家。
“那谢谢你了，屡次伸出援救之手。”周曼侬露出难能可贵的微笑，展示了一下她腰间系着的他的校服，“你对所有人都这么热心吗？”
周曼侬盯着男生紧绷的面容，一错不错观察着他，那张冷淡的脸看似毫无变化，她却仿佛可以从中读出一丝微妙的不自然。
“举手之劳而已，不需要你可以还给我。”许袂干巴巴地说。
周曼侬的笑容更扩大了一点，“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说完她轻盈地转身，走了几步好像又想起什么来，转过来问他。
“对了，我怎么把你的衣服还给你呢？”
许袂抬眸，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移向别处，“你可以告诉我你们住在哪里，我去……”
“地址我也不太清楚呢。”周曼侬打断他，“你有手机吧，留个联系方式咯，帅哥。”
画室大部队在中午到达写生基地，先在宿舍把行李放下，然后吃午饭。
来之前讨论过好几次的住宿环境，大家都倾向于把未知的事物想象得过于美好，结果到了以后大跌眼镜。
他们这批学员都住在一个小院里，四栋小楼围成一个口字形，当中一片四方空地，房子是标准的仿古建筑。外观看着幽雅，然而住宿这件事向来是谁住谁知道，看别人住老房子是雅兴，自己住就是受罪。
八人间，没空调，一股潮湿的气味，南方基本都有独立卫浴，但是更糟心的来了──没热水。
伙食也惹得大伙怨声载道，一点荤腥也不见的大锅饭，飘着几片菜叶子连油星都没有的汤，叫人毫无食欲。
周曼侬草草吃了几口，提前退场回宿舍把衣服洗了，她不太有痛经的毛病，只觉得下腹坠坠的酸，勉强用冷水洗完脏了的裤子，那一件不属于她的校服外套就撂在一边。
下午出去采风，拍一些古街古巷的照片，太阳出来了，气温逼近四十度，烤得人心慌口燥。
“服了，这种天气来写生，真不怕热死几个的啊。”
“我快不行了，干什么八月来，之前不是说九月写生嘛。”
“天真的孩子，你以为九月就不热了吗？”
这一天下来，谁不是出了一身的汗。周曼侬的衣服湿透了，腻味地黏在身上，没来得及干就又汗湿，还被蚊子叮了几十个包，整个人难受得要命。
再想到没热水，心情简直不能更坏，她做不到不洗澡就睡，也不能用冷水洗澡。
吃过晚饭，周曼侬回到宿舍，本以为房间没人，坐在床上却听见卫生间里传来两个女声在讲话。
“狐狸精那件外套哪里来的？”
“大巴上那个男的给她的，你别说那男的还挺帅，看校服是三中的。”
“学不来学不来，坐车都能勾搭上一个。”
“我其实真的觉得她没那么好看，男生不会真心喜欢这种的，只会想要玩玩。”
“你说她跟李昌睡了吗？”
“谁知道，我听说她一毛钱学费都没交，碰上这样的算我们倒霉，我看李昌以后就只教她一个了。”
林梦洗完脸拉开门，看见周曼侬坐在床上，脸色一青一白。另一个叫于惠丽的女生站在她身后，也是尴尬得不行。
周曼侬不含感情地冲她俩弯了弯唇，“承蒙高看了。”
说完，她拿起那件外套，径直出了宿舍。
—
周曼侬直接离开了写生基地，她只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这个小镇没有多少被开发的痕迹，远处山峦隐没在云雾中，孔雀蓝的天幕上星子稀疏。他们下午去参观的古街古巷，那种老旧的气息过于真实，甚至有些残垣败瓦的感觉，照在那痕迹斑驳的石墙木门上的太阳，都像是另一个年月的太阳。
至于其他，则完全是城乡结合部的即视感，荒凉地只开着几家店铺，最具娱乐性的可能是给三岁小孩坐的摇摇车。
虽说山清水秀，可周曼侬没什么来旅游观光的闲情逸致。
经过生活摧残后，她其实是一个很少自怜的人，此刻却感到千头万绪的烦乱。
辛苦和忍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她生活的常态。在这样一个月光打落在河水里，杨柳低垂蝉鸣嘒嘒的夏夜，周曼侬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蓬勃生长，只有年轻的她苍老憔悴、浑浊麻木。
想到刚才听见的话，周曼侬不禁自嘲，原来李昌的不轨之心并非瞒得了人，只不过没有人会认为她是受害者罢了。
周曼侬的脚步蓦然停驻，一个人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千年来运河都如此缓慢平稳地向前流动，两旁是白墙黛瓦的徽派建筑，河堤上一株绿意盎然的垂杨柳下，少年坐在小板凳上弓着背，专心致志搓洗着布料。乌黑的碎发向上捋，露出光洁的额头，月光洒在他清正俊逸的眉目上，毫无违和地融入这水墨画一般的背景里。
周曼侬站在原地看了他约莫有一分钟。
她蓦地走过去，把腰上系着的校服外套解下来，丢到他洗衣服床单的木盆里。
许袂抬头看了她一眼，他就算有惊讶也没在脸上表现出来，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搓洗。
周曼侬早就发现这人七情不易上面，很难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爱说话，换作别的男生，这时候就会油嘴滑舌地跟她插科打诨了。
他不说话，周曼侬这会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趣，在他旁边的石墩上坐下，呆看眼前景致。
有船摇橹荡桨逐水而过。
过了一会，许袂不太自然地说：“你肚子叫了。”
“哦。”周曼侬懒懒应了一声，不觉得尴尬，晚饭她是没吃什么东西，现在也还是不想吃。
许袂好似误会了什么，“你是连吃饭的钱也没有？”
“减肥，不行吗？”
“……”
许袂听到这敷衍的回答，便不再说话，抱着盆往下走了几步，把衣服上的皂抹用河水冲干净。周曼侬在一边看着，等他回来的时候，突然发问：“这件红色的，是谁的？”
许袂手一顿。
周曼侬扬起下巴，点了点他洗衣服的木盆，“不像是你的衣服啊。”
许袂低头瞥了一眼，“是我奶奶的。”
周曼侬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你还挺孝顺的嘛。”
许袂只觉莫名其妙，“洗个衣服而已，也能扯得上孝不孝顺吗？”
周曼侬没说话。他只是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看许袂的外表，她以为他会是被娇惯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那种男生——就像她见过的几乎所有高中男生一样。
“我可以去你家洗个澡吗？”
许袂一怔，看向她。
“我们那没有热水。”周曼侬说，“可是我今天很需要洗澡。”
周曼侬下颏尖尖，两只眼尤其显大，像是漆黑的深潭。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摇摇欲坠，妩媚中掺着一丝不易见的脆弱。
她本就是诱人深究的冷美人，只是坐在那里，便充满了欲说还休的故事感，提出再不合情理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
也没有人能拒绝她。
许袂端着木盆走在前面，周曼侬跟着他，一直来到附近的一片民房，又拐了两下进到一条浅巷里，最后到了其中一栋两层小楼面前。同样是白墙黛瓦，墙面有斑驳的岁月痕迹，瓦檐上一串一串的紫藤萝灿烂繁丽，花海瀑布般垂下来。
用钥匙把门打开后，屋里是黑的，周曼侬跟他进来，随口问了一声：“你奶奶不在吗？”
许袂打开电灯，“她出去遛弯了。”
室内顿亮，周曼侬眯了眯眼，适应光线后，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一面白墙，可几乎看不到白的部分，满墙贴得严丝合缝的奖状和成绩单，所剩空地不多。
奖状的主人毫无疑问都是同一个人，周曼侬不禁凑近细看，旁边的人表情已然有些僵硬。
“连幼儿园的都有？”她忍不住笑起来。
许袂转过脸，“好了，没什么可看的，上去吧。”
周曼侬充耳不闻，视线移到右下角新贴上去的那一张，是高二学年期末质检的成绩单。
她脸上的笑容淡下来，若有所思。
不仅是重点高中，还是重点高中的年级第一。
她转过头去看许袂，像是第一次看清他，真他妈不像话，他居然还长得很帅。
是那种没什么争议的长相，三庭五眼都很标准，还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瞳仁漆亮，眼角尖锐，浓黑斜长的眉直扫到鬓角里去。
他似乎很少正眼看人，总是习惯性垂着眼睑，偶尔抬眸迅速冷淡地看你一眼，那好看的眼睛也总看不出什么情绪，令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配合他的相貌，气质里仿佛带了一丝阴郁的桀骜，更增添吸引力。
在学校会是个万人迷吧。
此刻他知道女生正在打量自己，似乎本来想忍耐着装作无所觉，最终还是按捺不住了。
“你不是来借浴室的？”
周曼侬点点头，“你带我去吧。”
许袂领着周曼侬上了二楼，到楼梯口的一扇木门前，推开后里面是一个狭小阴暗的空间，小小的窗户不透光，只有洗手台和蹲厕。
周曼侬扫了一眼，“没有淋浴啊？”
许袂沉默一下，说：“你可以拿脸盆和水瓢装水往身上淋。”
周曼侬嗯了一声，又问：“那你有没有衣服可以借换一下。”
许袂略微迟疑，“……我奶奶的你要吗？”
周曼侬逗他：“你的就不行吗？”
许袂拔腿就走，周曼侬眼疾手快拉住他，说：“还有，你去帮我买个东西。”
他有些不耐烦地回头，“什么东西？”
周曼侬上下看了看他，凑过去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男生听完就僵住了。
她松开手，满意地看到他耳边漫起一抹红，随后脸和脖子都红了，皮肤白的人一点也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