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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吃亏(1 / 1)

小朝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

梦里面,她还是那个整日混迹于大街小巷里乞讨的叫花子,无父无母,没有名字,什么都没有,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一缕飘魂。

她是五岁那年进的细雨十三楼。

五岁之前……说来好笑,她是被一群乞丐们养大的,那群小老头们说捡到她时是在废弃的街角里头,若不是她当时哭得稀里哗啦,只怕是死了都没有人发现,还算是她命大。

后来她渐渐长大了,就跟着那群小老头去街边乞讨。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那个时候她捧着破破烂烂的瓷碗在街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潮时,就很羡慕那些有父母的孩子。

汴京富贵,乱花迷人眼,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直到后来师父带她回了细雨十三楼,给她身份,她才真正有了自己的家,就连小朝这个名字,也是师父给她取的。

师父说,朝,意为生机勃勃,她希望我像从地里长出来的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小朝醒来时,已是傍晚,天边斜斜挂着一抹残阳,温暖而又刺眼,落在她脸上快要睁不开眼,她闭紧双眼偏过头去,余晖下,就见张望舒在赶车。

他赶车的技术不太行,如意车走在路上颠簸得厉害,摇摇晃晃,像是要散架了一样。

她大概便是被震醒的,这几匹马劲道极大,是从西域进贡而来,张望舒身上的伤还没痊愈,这一路赶下来弄得脸色一片苍白,动作生涩,应该是从前没干过这样的事。

这时,小朝才发觉到,她身上的伤口冰冰凉凉的,像是已经有人给她上过药了。

在这里,除了张望舒。

还会有谁呢?

小朝记得,她当时腹部被黑衣人用刀生生划破了一道口子,这会她连衣服都新换了一套,如果说上回在湖中沐浴时她还不确定……不确定张望舒到底有没有看到她的身子。

那这次,她很肯定,他是什么都看到了。

想到这,小朝下意识咬了咬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好歹也是一个女子啊……

还是说,因为她的身份,张望舒没有把她当女子看。上回在湖边他便是一副无波无澜的样子,好似,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什么都不会在意。

马儿在前头跑着,如意车在后头颠个不停,树影缓缓落下,小朝看着这般的张望舒,心想应该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这样,从这个角度看,张望舒的确不负盛名,赏心悦目,斑驳的日光透过茂盛的林间,落在了他身上,衬得他骨相突出,他今年不过才二十二岁,很是年轻俊俏,一身素净白衣,褪去了往日的漠然矜贵,多了几分随意潇洒,瞧着还真像是个翩翩少年郎。

也怪不得汴京城里,人人都说他是清风明月,高不可攀。

小朝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

她正看得起劲,下一刻,张望舒忽然转身,小朝还没来得及反应,两人的视线直直对上,二人都愣了一下。

最后,还是张望舒先收回目光,淡淡地问:“你醒了。”

“嗯。”小朝应了一声,别过了头。

如意车突然停了,张望舒脸色不太好看,停了车,靠在一旁休息,小朝见状忍着伤痛,坐起了身,那会她和黑衣人们厮杀的激烈,一点都不觉得痛,现在轻轻一动,便疼得喘不过气。张望舒声音响起:“别乱动,伤口挺深的,要是裂了受苦的是你。”

“你没事吧。”小朝抬头,雾蒙蒙的眸子里透着一丝担忧。

张望舒轻轻摇头,唇色惨白,“暂时还死不了。”

远处,夕阳一点点落下,染红了天边云彩,霞光满天,犹如一幅泼墨山水画,二人一同靠在车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就这般静静地坐着,忽然,张望舒偏头看向小朝,“你刚刚在看什么?”

小朝微微顿了一下,很快,她又笑了笑,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冲着张望舒很直白地说:“你啊。”

“我在看你。”

“我?”张望舒面不改色,甚至有些不解:“我有什么好看的?”

小朝含笑挑眉,手搭在膝盖上,颇有几分女流氓的味道:“张少师,自是有几分颜色的。”

她受了伤,整个人惨淡很多,小脸白兮兮的,毫无血色,但还是掩不住她眼底的那抹光芒,她的眼睛,犹如翡翠清透明亮,灵动有神,“毕竟少师在汴京城里,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以后回了汴京,怕是没有什么机会看了。”

“我不得多看一会?更何况,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话里有话。

张望舒知道她是指那夜自己瞥见她沐浴一事,闻言,也笑了起来,“那少使可要多看一会了。”

“得把便宜讨回来。”

小朝:“那吃亏的不还是我?”

张望舒像是忽然来了兴致,眼眸轻轻一眨,“那少使想怎样?”

小朝几乎没有一点迟疑,“自然是让我也看一回!”

张望舒语噎。他大抵是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像小朝这般的女子,什么话都掰直了说,如此坦荡,坦荡到反而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他也能听出来,小朝只是在逗弄他罢了,并无认真,萍水相逢,也不可能认真。他轻轻一笑,从容应对:“少使说笑了。不过,那夜的事,确实是我对不住少使在先,我向少使赔罪。”

“今后少使若是有需要,张某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小朝却忽然觉得没意思了。谁要他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侧过身,不再开口。

也不应张望舒的话。

他们沉默着,周遭暗淡下来,霞光消失在了天际,一片阴郁,张望舒突然听到她说:“为什么要回来找我?不是让你先走的吗?”

“回来,就不怕死吗?”

小朝看向他。

张望舒却道:“我相信少使。”

闻言,小朝清澈如水的眸子漾起星点波澜,她一只手支着下巴,笑道:“真是没想到啊,传闻中的张少师竟是这个样子。”

“那少使以为,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张望舒眸光微闪。

“谁知道呢?”小朝微微一笑,“毕竟耳朵听到的究竟比不过眼睛看到的。”

服用过楼中的秘药后,小朝感觉好了很多,没那么疼了,她重新给自己上了一遍药,便出去寻吃食了,如意车上的补给已经消耗殆尽。

张望舒需要休息,一时半会,他们还走不了,不过小朝算了算,此处离汴京其实算不上远,即使速度再慢,也用不了五日,他们就能到达汴京。

她打了两只兔子回来,还没剥皮处理,丢在一旁。小朝上车去寻匕首,刚推开车门,却见张望舒歪着身子靠在墙上,整个人脸白得像一张纸一样,看着就不太对劲。

小朝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也顾不得许多了,她上车,拿过张望舒冰凉的手掌,探他脉号,皱着眉道:“不是才给你服过药吗?”

“你这脸色看着不太好啊。”

按理说,张望舒服用过她的蓬莱丹后便不会有大碍,但蓬莱丹药效猛烈无比,带有一定的副作用,再加上他身体孱弱并不是习武之人,此时此刻,那药力冲击所带来的痛苦怕是十分难熬,就看他能不能撑过去了。

张望舒没睡,只是靠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气若游丝道:“我无碍。”

小朝看出他的逞强,秀眉紧紧拧在一起,她松开他的手,凑上前去,直接扒开了他的衣领,冷声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就那么一下,衣领一松,他胸口便露了大半。

小朝的动作十分简单粗暴,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还算是正常体温,只不过伤口还没愈合,反在恶化,情况看着并不好,“你伤口发炎了。”

说着,小朝伸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胸口,他的身体,时而滚烫,时而冰冷,这是蓬莱丹药力冲击的效果。

触碰的那一瞬间,张望舒下意识别过了头,下一刻,他拿开小朝的手,拉上了衣服。他看着小朝,平日里淡然疏离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了一抹复杂的神色,眸色微深,还有些无奈,“你我好歹男女有别,少使,你都不知道害羞的吗?”

忽然被这么一问,小朝也渐渐回过神,她转过身,从匣子里拿药,“这是重点吗?”

“这难道不重要?”

张望舒说道,又默默地拉紧了领口的衣衫,这动作看得小朝直笑,“原来张少师也知男女有别啊,那夜我在河边沐浴的时候,张少师怎么就不知道男女有别了呢?轮到你,就知害羞了?”

“更何况,你还给我换了……”

小朝忽然就断了声音,张望舒猝不及防地靠了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寸,他深邃的眼眸中缱绻着点点笑意,她甚至都能听到心跳动的声音,还有那交杂的呼吸声,她不知张望舒为何会突然靠近,但她可以肯定——他是故意的。

他并非是全然不懂之人。

也知风月。

但最终,“换衣服”那几个字,小朝还是没有说出口。

说一点都不在意,那是假的。

她不动声色地偏过身,躲开了他的目光,“罢了,我不说了,少师也莫要在意这些了。我们做杀手的,什么没有见过,根本就不在乎。”

小朝自顾自说着,像是解释,她又开始翻箱倒柜,马车里满是她弄出来的声响,似是在掩饰着什么。

“疼吗?”

张望舒却忽然一句。

小朝茫然,心中微怔,“什么?”

她回过头来。

他手指着小朝腹部的伤口,清亮的眸子看着小朝说道:“那会,我给你上药的时候,有看到伤口,很深,那一刀下去,应该很疼吧。”

很疼吧……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了。

怎么会不疼呢?

可为什么,

这个人偏偏会是张望舒……

小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心很乱,但她并不想被张望舒看穿,哪怕是一丁点的破绽。

她冷着一张脸,说道:“死不了,那会我其实一点感觉都没有,你根本不必回头,也不用管我。我只是太累了,想休息会罢了。”小朝话里话外,都在指张望舒多管闲事。

“是吗?”他还是懒洋洋的,一眼看穿小朝的逞强,“行,那下回,我不管你,我就直接帮你挖个坑,看着你死好了。”

小朝看不透他,被这样一说,反倒气笑:“你就是这样跟救命恩人说话的?”

张望舒挑眉,不紧不慢道:“那我问你疼不疼,你躲什么?”

“不疼!一点也不疼!我没躲!”小朝被逼急了,下意识脱口而出,那些弯弯肠子,她真学不来。

“是吗?”张望舒忽然一笑。

小朝顿感不好,张望舒却已经伸出了手,往她伤口上戳了戳,这一下戳得小朝吃痛不已,大叫起来:“张望舒!你干什么?!”

张望舒很无辜:“不是不疼吗?”

小朝气得咬牙切齿,这会真恨不得掐死他,她伸出手来,“张望舒!你信不信!我……”

她刚想抓他的衣领,想将张望舒拽到面前来。谁知张望舒却更快一步,率先抓住了小朝的手腕,他眼含笑意地看着小朝,声音放软了下来:“姑娘家,最好不要逞强,偶尔软弱一点,才会有人疼惜你,爱护你。”

小朝痛感褪去,冷笑一声,却没挣开他的手,反问:“张少师怕是忘了我什么身份?”

可下一刻,小朝却被他的话震在了原地,“身份?你是什么身份?难道细雨十三楼的人,就不允许喊一声疼了?此时此刻,在我心里,你就只是我的小恩人罢了,这里没有任何身份。”

张望舒声音很淡,小朝心里却泛起了千层浪,“你不是什么少使,我也不是什么太子少师,我们现在……就是一对普通人罢了。”

小朝被问住,更无法应对这样的张望舒,从前只闻他善于心计,是只活脱脱的狡猾狐狸。

现下她算是体会到了。

更何况,他话里说的那些,是她从未想过的,没有身份,就只是一个普通人,平平淡淡的走下去……

小朝深知不能再想下去了,她挣开张望舒的手,下车,找着借口说道:“我饿了,我去烤兔子。”

见她跑了。

张望舒忍不住在身后笑。

之前小朝那副驾势,一点男女之防都没有,还以为是经验丰富,往日里耍流氓耍习惯了,现在看来,她只是一个在男女方面全然无措的傻姑娘。

“我来吧。”张望舒也下了车。

小朝不看他,也不说话,默默地处理着兔子,她一刀一个,干净利落。在汴京,寻常的姑娘家们都喜欢养兔子这种生物,觉得可爱,但这几日小朝却天天抓兔子吃。

理由只有一个——好吃。

也好抓。

不知不觉中,火光映照,连张望舒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此时此刻他的脸上有着浅浅笑意,这是他这些年来,少有的放松,这样平静的日子,是他很久不曾体会过的。

他忽然出声:“其实,我还是很羡慕少使的。”

“羡慕我什么?”小朝抬头。

张望舒声线清冽,清亮的眸子看着小朝,“英姿飒爽,有一身好武功,你无拘无束,天地间,来去自由。我生来体弱多病,这一生习不了武,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我觉得你这样就很好。”小朝下意识就说出了心里话,一对上张望舒的眼眸,又开始转移话题,“更何况,我哪里无拘无束,来去自由了?”

“很多事,我也身不由己。”

张望舒轻轻一笑,借着小朝刚刚的话说道:“正如你所说,人无完人,这日子又怎么可能处处如意呢?没有人会一帆风顺,就看我们怎么想了。”

“相较于我,小恩人还是要自在许多的,至少下一刻要做什么,你还有得选。”张望舒摇摇头,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天,“我就不一样了。”

“很多事,我也没得选。”

那一夜,漫长平淡,却是小朝后来最难忘的一刻,从那以后,她与张望舒再难有如此的交集。

篝火跳跃时,倒映出他们长长的影子,远远看去,是交织在一起的。那一夜,他们无话不说,一起赏月,一起吃着烤兔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一壶小酒,不够尽兴。

那一夜,是小朝第一次见张望舒流露出他的真情实感,也是唯一第一次窥见,他的脆弱。

夜半,张望舒忽然浑身起热,整个人烫的厉害,又突然,整个人开始变得冷冰冰的,小朝看他的伤口,眉头皱得更紧了。

张望舒的情况并不好,蓬莱丹虽然救了他的命,但这时缺点也出来了。

蓬莱丹虽能让人起死回生,却还有一个名字,叫作昙花一现,若不能铺以药浴,慢慢化解那股强劲的药力,他怕是要撑不住了。

可这荒郊野岭的,她去哪里给他寻药救命,为今之计,还是回京。

小朝看着昏迷的张望舒,他身上汗渍渍的,眉头紧皱,时冷时热,看着十分难受的样子,她拿起他一只手,想要将他冰凉的手掌捂热,“张望舒,你伤的这么重,我们得尽快回京了,不然你怕是要小命不保了。”

“不过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不会让你就这样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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