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这个早晨姜栗睡得不安稳，醒了又睡。
直到天蒙蒙亮，手机震动一声，她倏地睁开眼。等了一晚上那条信息终于有了回复——
【韩老师：我过几天会来学校，到时联络你。阿奚说只是举手之劳，你不要有负担，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就当做上次帮他打理植物的谢礼。】
被拒绝了。
姜栗呜呜叫着把头埋进被子里，明明昨天下午才说什么“至少让我陪你到最后一天”。
他果然更喜欢小熊。
姜栗大概明白了宋澹奚的追求者们的挫败，他的温和谦逊总会给人错觉：不会被拒绝，他会永远包容。
结果拒绝起来根本是毫不留情。
与他的追求者不同，姜栗只是惋惜自己即将失去一个好朋友，“未曾谋面”的好朋友。
至少现在的她是这么认为的。
今天是周一，也是姜栗在青州湿地公园工作的最后一周。
关于湿地公园的动植物图鉴已经完成，稿费也应景地在今天打到了她卡上。应该高兴的日子，她却有些失落。
舍不得管理处的叔叔阿姨们，舍不得她的好朋友。
姜栗叹了口气，幽幽道：“人生在获得的时候也在失去。”
“小姑娘家家的，感叹什么呢？”章姨用报纸啪得一下打在姜栗胳膊上，“赶紧给我打起精神来！”
姜栗：“……”
完全打不起精神。
于是，宋澹奚今天见到的又是一只蔫吧的小熊。
小熊蔫头巴脑地躺在地上，手脚都展开，呈“大字型”，从上往下拍完全就是一个现成的表情包。
宋澹奚利落地拿出gopro，摄影留念。
他仔细瞧了一会儿，忽然笑道：“短手短脚的。”
小熊：“……”
不想理他。
宋澹奚没打扰小熊思考人生，拍了几段视频，她还是一动不动，一副累惨了的模样。
“今天很累？”他面对她坐着，垂眼看过去，“下班早点回去，晚上好好休息。”
小熊抬起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做出一个否定的姿势。
比起疲惫，她更多的是郁闷，而导致这些情绪的“罪魁祸首”正坐在边上说风凉话呢。
又不怪他，只能和自己生气。
宋澹奚是小熊的好朋友，不是姜栗的。
姜栗在玩偶服下鼓起脸，透过狭小的视野看见男生年轻、朝气的面庞，清俊干净的外表充满了吸引力。
这家伙，估计从小到大都在拒绝别人。
算啦。
看在他是小熊的好朋友的份上，原谅他。
小熊朝宋澹奚伸出爪子，掌心朝上。
宋澹奚毫不思索地向她伸手，把手放在小熊茸茸的爪子上，甚至新奇地用指尖轻轻挠了一下。
他眼底笑意浅浅：“做什么，是牵手吗？”
“……”
才不是。
小熊用了巧劲，把男生的手往下一翻，变成他的手掌在下，她的爪子在上面。毛茸茸的大爪子盖住他漂亮的指节。
她轻拍了拍他的掌心。
意思是：原谅你了。
宋澹奚：“？”
这阵子下来，他从起初生疏地理解她比划的意思，再到现在她不用再比划太复杂的手势，他便明了她想说的话。一开始他甚至去学了两天手语，但转念一想，熊小姐也不会手语，这才作罢。
但今天她想表达的意思，他完全猜不出来。
两人你来我往地比划了半天，小熊就是不肯说是什么。
宋澹奚拿出包里的gopro，哄道：“新买的运动相机，要不要玩一会儿？拍出来颜色很漂亮。”
小熊犹犹豫豫地凑过去，问他：你都拍了什么？
宋澹奚摸摸鼻尖，把之前拍的视频给她看，起先没什么不对劲，蓝天绿叶，湖面掠过的鸟，公园里奔跑的小朋友，一闪而过的野猫。越往后，视频的内容就越单一。
最后，只剩下小熊。
她蹦蹦跳跳地从小路上经过，偶尔为了一簇小花驻足；她和小朋友手牵着手一起转圈圈，蹲下和她们拥抱；她行走在绿荫间，金黄色的光晕落在身上，背景音是吵闹的蝉鸣。
蓝色的天，白色的云。
绿色的夏，棕色的小熊。
和他说的一样，拍出来的颜色很漂亮，接近于肉眼看到的颜色，光与影都清晰。
姜栗无端红了脸，如果不是此时穿着小熊的玩偶服，她一定会羞恼地问他，为什么总是拍她。
宋澹奚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自然地问：“教你操作？”
小熊点点头，把注意力从视频内容上移开，转到操作机器上去，但这样的效果并不明显。因为她毛茸茸的爪子并不能那么细致地操作那么小的机器，于是他握着她的手，耐心地教她按键。
风里，他低低的声音像是立体的，一会儿顺着风飘到左耳，一会儿又跑回右耳。
她晕晕乎乎的，最后跑开了，说要自己玩。
小熊举着小巧的运动相机，流云树影如流水般从镜头划过，最后定格在树下的宋澹奚身上。
他正看着她，笑容干净好看。
躲在玩偶服里的姜栗也弯起眼眸，对他露出笑容。
宋澹奚见小熊玩得开心了，并没有放弃问她下午怎么了，最后她任性地说自己要下班了，就跑了。
宋澹奚就这么被丢在了草坪上。
他苦恼地皱起眉头，熊小姐的心思或许好猜，但女孩子的心思他却想不明白。
在这方面，他完全是新手。
凌晨，姜栗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合上小本子，随后小心翼翼地用白色绑带在本子上系了一个小巧的蝴蝶结，像一份精美的礼物。
早上姜栗醒得比平时晚，好在图鉴已经完成了，不用早早起床去公园。
她打了个哈欠，又卷着被子闭上眼。
“昨晚熬夜了？”一进管理处，章姨就看到姜栗眼下的青灰色，“少熬夜，现在年轻人身体都太差，还不如我们。”
姜栗困得双眼泛泪，眼睛雾蒙蒙的。
她咕哝了句话，黏黏糊糊的。
章姨没听清，等她重复了一遍才道：“口袋？那熊衣服上好像没有口袋。你要放什么？”
姜栗拿出小本子。
章姨瞧了眼，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表情：“简单，都交给我。”
到了下午，姜栗睁大眼睛看着章姨手上的布料，磕磕巴巴道：“章姨，这、这是什么？”
章姨笑眯眯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嘛都喜欢这种帘子外穿，我们也可以搞点熊时尚。”
章姨用角落里找到的粉色纱布改了一条小裙子，边上有个小口袋，转起圈来便变得蓬松轻盈。
小裙子套在小熊玩偶服上正正好。
小本子也可以放在小兜兜里。
“完美！”章姨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的手艺好得不得了，“姨年轻的时候还当过裁缝呢。”
于是，宋澹奚到公园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个躲在树后，只露出半颗脑袋的小熊。
他笑道：“今天玩躲猫猫吗？唔，不对，躲熊熊。”
小熊急忙伸出一只爪子，做出阻挡的姿势，不许他过来。
宋澹奚不解其意，但当她松开一只手，尾巴后跑出一抹不听话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晃。
他微怔：“你……”
小熊看到男生视线下移，懊恼地发现自己没藏好裙摆，她犹犹豫豫地从树后走出来。
笨蛋，被发现啦。
宋澹奚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没忍住笑了：“这是今日限定吗？穿公主裙的小熊。”
那么简单轻薄的纱布，劣质的材料。
怎么会是公主裙。
小熊低下头，轻轻拍了拍裙子，不自在地和他说：我去上班了。
宋澹奚脚步轻快地跟上去，双手插着兜，像高中时期追着女孩儿跑的毛头小子，问她：“今天跟着你一起，可以吗？”
不可以，小熊坚决拒绝。
宋澹奚悠悠然道：“有小朋友拽你裙子怎么办？裙子会掉下去。”
小熊：“……”
是哦。小朋友真的会拽。
小熊不情不愿地拥有了一个“护熊骑士”。
在小朋友们按捺不住好奇心，来扯裙子的时候，宋澹奚总会耐心地蹲下身，和小朋友说：“今天是小熊公主，不可以扯公主的裙子。”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子凑过来，扑闪着大眼睛问：“哥哥，你是保护熊公主的骑士吗？”
宋澹奚那双凌厉漂亮的眼睛柔和下来，温声道：“是哦，哥哥今天是熊公主的骑士。”
小熊从开始的腼腆羞赧，到后来已经能牵着小朋友的手一起转圈圈，薄纱似的裙摆在风中飘舞，闪烁的阳光编织出粉色蝴蝶。
今天的童话，是粉色的。
“今天怎么穿裙子？”宋澹奚低眼看着累倒在长椅上的小熊，“转圈太多了，容易晕。”
小熊还晕乎着，没时间搭理他的话，从裙子口袋里摸出小本子递给他。
宋澹奚眸光微顿：“给我的？”
小熊没反应，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
他上前一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巴掌大小的本子，栗色的外皮上系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宋澹奚在小熊身边坐下，手指触碰到丝带的瞬间倏地收回来，掌心因这瞬间的忐忑微微发汗。
他又问了一遍：“是给我的礼物吗？”
小熊点头了。
宋澹奚在反复确认之后，小心地解开小本子上的蝴蝶结，收起丝带，才郑重其事地打开本子。
第一页，浅黄色的纸，用黑笔画了一只小熊。
模样可爱的小熊坐在半边长椅上，再翻过面，纸页左侧连着另一半长椅，长椅上是一个正在哭泣的小男孩。
宋澹奚垂着眼，眼睫遮住涌动的情绪，轻声问：“我哭起来是这个样子吗？”
小熊也不知道，她没见过他哭。
但这个夏天，她悄悄地听见了他藏起来的哭声。
第二页，是本子的主题。
来自《熊小姐的食谱》。
第一道菜是黄鱼年糕。刚出海的新鲜黄鱼活蹦乱跳，自家捣年糕软糯香甜，花雕酒和佐料相辅相成，料汁浸润黄鱼和年糕，耐心炖煮后能尝到最鲜美的味道。
第二道菜是三虾面。初夏时期的雌虾壳薄肉质嫩，鲜明透亮的虾经处理后泛着漂亮的色泽，用荷叶包裹住虾仁、虾脑、虾子，浇至面上，味道融合得恰到好处。
第三道菜是青蟹烧土豆。青蟹和土豆，看起来两不相干的食物却别有一番风味。夏初小青蟹不过巴掌大小，刚生出蟹黄，清鲜爽口，用水煮熟，蟹膏粘稠，再放入同样嫩的小土豆，最下饭不过。
第四道菜是清炒笋丝。刚破土而出的春笋的赏味期限极为短暂，最好当天便食用，不用过多烹饪，入口清甜脆爽。也可配雪菜、炖鱼汤。
第五道菜是一碗米饭。
纸页上只有一碗干干净净的米饭，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宋澹奚翻到最后一页，因为纸张太小，她用变形的、十分可爱的字写着：每天都要好好吃饭哦。
可爱的简笔画她都用颜料上了色，步骤详细，重点处画着小熊爪印，是来自熊小姐的友情提醒。
这是两天前，她给他的愿望。
宋澹奚沉默地翻完，偏头看小熊：“我有好好吃饭。”
小熊瞪着他：骗人。
宋澹奚握紧拳，小臂上肌肉鼓起，青色经络清晰可见。
两个月前因饮食不规律掉的肌肉已经长了回来，线条流畅又漂亮。之前掉的体重已经恢复了正常。
她什么都知道。
宋澹奚轻轻笑了：“无所不知的熊小姐。”
他想熊小姐是在南方的沿海城市长大的，食谱上都是最早最嫩的海鲜和河鲜，还有山里的笋。
背山又靠海，她的家乡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宋澹奚合上本子，不舍再翻阅。
他微微倾身，对着小熊的眼睛，似乎是想透过这两颗无光泽、无感情的塑料珠子看到属于她的眼睛。
手臂线条因撑着长椅而紧绷。
他注视着她，低声问：“如果我还是学不会，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