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香江烟火(1 / 1)

瞧着周嘉和发红的耳垂尖尖,顾今朝冷不丁问:“阿和,你的大名是什么?”

她显然从昨天那些烂仔嘴里的胡话中,准确地记住了他的诨名。

她以前从来不问别人的名字。

那个残酷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如行尸走肉,不需要名字,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冷冰冰的编号。命名规则也很简单,某地幸存者XX号。

比如她,谷仓幸存者66号,一个再冰冷不过的编号。数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化,因为死去的人将被抹去编号,后面的人就会顺位继承前面的编号。

她彻底死在荒漠时,还是66号。

现在,这个数字应当也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内心传来一个奇异的冲动,她想知道他的名字。

不是变幻莫测的数字,不是冷冰冰的编号与格式,是那种独一无二的、能够代表一个人的,活生生的,有意义的名字。

周嘉和仰着头不敢看她,望着头顶咫尺之近的上铺床板,声音嘶哑道:

“周嘉和。”

“周全的周,嘉赏的嘉,和美的和。”

这名字扑面而来,含着一股热腾腾的气息。

周全,嘉赏,和美。

他没怎么读过书,但是从小就知道这三个词背后寄托的美好愿望。

那是老豆老母对他最高的赞扬,是对他的祝福和期许,是沉甸甸的爱。

“你呢?”他眼角微微发红,才敢问问妹妹仔。

她很高兴,认真一字一顿道:“顾今朝。”

“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在世,只顾今朝。”

她喜欢自己的名字,也喜欢周嘉和的名字。

妹妹仔的名字真好听啊,周嘉和的睫毛颤了颤,心想这样美好的名字,果然配她。

“现在有什么打算?去香兰婆那里问命很贵的,现在我还没有那么多钞票。”周嘉和想起自己对妹妹仔的承诺,也想起了自己囊中羞涩的窘迫。

顾今朝轻轻摇头,“那件事不急的,我不着急离开。”

周嘉和的手心也颤抖了一下。

顾今朝继续平静地说:“我觉得留在这里很好。”

“我很喜欢。”她补充道。

她说的全是实话。

她现在没有钱没有落脚点,一无所有,连身份可能都是一个黑户。

这里有吃有喝,有稳定的避难所,更何况……

周嘉和的身体像是一个火炉一样,源源不断的有热量产生,非常温暖。

简直每天都想抱着他入睡。

当然她很直白,只会挑好的说,不描述自己的窘境。

她又贪恋地往周嘉和的怀里更靠近几分,睁着眼睛,睫毛忽闪忽闪,一脸真诚地夸赞她的合作伙伴:

“你很暖和,我喜欢和你一起睡。我想每天都和你一起睡。”

周嘉和的脸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红,一直红到脖子,耳朵尖尖越来越红。

但是一时间,他也明白过来。

妹妹仔很清澈很单纯,她似乎不知道男女之间的嫌隙,每每说出这些话,都毫无忸怩和害羞。

周嘉和同时很惆怅。

她喜欢抱着他睡,是因为他身子暖和。

她冷,她的身子骨瘦弱又从骨子里发凉,不知道在外面冻了多久。

顾今朝没有赖床的意思,很快就爬了起来,穿好衣服,随后指着她残破的人字拖,发出请求:“你有没有暖和的鞋子?这双拖鞋太冷了。”

周嘉和的屋子很小,家当不多,不过还保留着一双少年时期的白色球鞋,已经小了太多,但也许刚好合适。

他将洗得发白的旧球鞋翻出,蹲下身来,比对了一下妹妹仔的人字拖,感觉有戏。

他伸手认真打开鞋舌,温柔地将抬手拖着顾今朝的脚腕,哄她道:“妹妹仔,抬脚试一试。”

顾今朝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俯视之下,他一头短发,干干净净,耳垂仍然红得发烫。

顾今朝双脚都踩进他的鞋子,倒是十分合脚,舒适,也暖和。

等他站起身来,脸上露出开怀的笑,这样,妹妹仔就不会冷啦。

顾今朝感受着鞋子的温暖,低头一瞥,却看见周嘉和仍然赤脚踩着一双人字拖,她环顾这间屋子,似乎已经没有第二双像样的鞋子。

她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是并未说话。

天光尚早,大年初一。大佬们也要过年关,该收拾的旧事都尽量在除夕夜前收拾了。

因此周嘉和倒也没事做,是空闲的一日。

他将顾今朝的被褥和昨日换下的旧衣物装进盆里,开了门叮嘱道:“妹妹仔,等会回来,你留在这里不要乱跑。”

他关上门便走了,显得神神秘秘。顾今朝悄悄跟上,在末世早已练就了无声侦查跟踪的本事,躲在他的视线盲区,周嘉和丝毫没有察觉。

他从楼宇间穿过,楼栋之间的路像是错综复杂的巨大迷宫,但周嘉和明显对此轻车熟路。

一路从楼栋之间的几个房间穿过,甚至还和几个阿婆打了招呼,竟来到了隔壁楼栋的天台。这里有一处水井,因为出水很慢,没有受到帮派的管控。城寨里许多居民千里迢迢来这里,就着细微水流洗衣服。

顾今朝远远看着周嘉和缓缓蹲下身来,仔细接了一盆水,细细地将她的被褥和衣物搓洗起来。

这里地势高,是城寨里难得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阳光已经升起,将周嘉和的额头和眼睛映地亮晶晶的。

他神神秘秘,一声不发,竟然是来这里为她浣洗。

顾今朝神色怔怔,从来没有人为她做过这样的事。

她还不想被他发现,好在她方向感极强,走过一遍的路基本不会认错。饶是如此,她也极为艰难地辨认了半日,才勉强原路返回。

等他回来时,天光已经十分亮堂,一盆衣物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挂在窗户边儿。

周嘉和挂完所有纺织物,一脸阳光笑意,没有一丝累的模样:

“妹妹仔,你都想做什么,我陪你去啊。你要不要去外面逛逛,也许能想起什么来。”

周嘉和尽管是发问,但是语气已经十分肯定。

大年初一,他不想带着妹妹仔在九龙城寨内晃荡。

想都不用想,那些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烂仔们,今日必定也在寨子里到处晃荡,他不想妹妹仔再碰到他们。

况且,城寨之中一年四季无论哪一日都是一个模样,永远压抑、逼仄、潮湿,虽然闪烁各色霓虹光牌,但终究与外面真正的繁华香江不同,完全是两个世界。

顾今朝昨天已经见识过了九龙城寨的风貌,她还记得那本书里描绘的香江世界,也想见识。

重点是,据说香江有许多美食。

想起美食,她努力平复平复心情,收住脸上即将抽搐的肌肉,缓和地回答:“好啊,我也想去外面逛,想去吃遍各种食物。”

周嘉和轻轻笑笑,眼眸明亮飞扬,抓起昨日准备好了两张红衫鱼票子,“好啊,今日好日头,带你去吃大餐。”

周嘉和有一辆老式自行车,也算是件老古董,若有事要出城寨就会骑上它。城寨里的路拐拐绕绕,好似迷宫一般,也只有生活多年的居民能在里面轻车熟路地骑车穿行。

车子咯吱咯吱,后座是铁架,没有坐垫。

他一时面露难色,忘记了这一点。若是妹妹仔坐在这铁架子上硌着,定然是很不舒服的。

见他犹豫,顾今朝走上前问道:“怎么了?车子坏了吗?”

她没说的是,坏了的话,她能修。

别说修了,只要有零件,当场组装一辆自行车也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周嘉和为难地指着自行车后座说:“这个后座你不能坐,我没法骑车带你……”

顾今朝没有深究为什么她不能坐,她会错了意思,以为她坐这儿是不被允许的。

她伸手指着后座问:“那谁可以坐这个位子?”

她忍下了后续的问题:什么样的人可以坐,这人具有什么特征?

周嘉和耸耸肩:“当然是我这种人才可以坐……”

才可以坐这种不舒服的后座,才不用在乎舒不舒服、体不体面。

顾今朝不想深究为什么他可以而她不可以,她只想解决问题,于是飞速想到一个办法:“那我骑车,你坐后面?”

周嘉和目瞪口呆,好像,也不是不行。

于是顾今朝轻车熟路地踏着周嘉和的白色球鞋,踩上了自行车踏板,周嘉和乖巧安静地坐在后座,神色复杂。

顾今朝风驰电掣地蹬着自行车,酷酷地说:“你指路。”

她顺便好意提醒:“你最好离我近一点,可以抱住我的腰,这里地势不平,小心飞出去。”

周嘉和的脸微微发红,犹犹豫豫,才堪堪伸手,轻轻抓住了妹妹仔的衣角。

她脚上风风火火踩动踏板,如踏凌云,风驰电掣。

龙津道上多是不大正经的烂仔们在游荡,街道两侧今日虽然比往常冷清些,也仍有一帮认识周嘉和的老熟人在路边路过。

他们惊奇地看见一穷二白的烂仔阿和,竟然坐在一个靓丽女仔的自行车后座,阿和微微低头,女仔一头如瀑的黑色微卷长发被风微微吹起,不时有发丝拂过阿和的脸颊。

自然有人吹着口哨,起哄调笑:“顶你个肺啊,阿和,你昨晚一夜几次哦?以后不是童子鸡了哦!”

昨夜看店的阿龙正在街上拉货,和几个烂仔一同打趣:“丢雷老母啊,阿和是走运哦,不知哪里拜上桃花神,大过年就捡一个马子回来,劲到爆啊……”

烂仔们说话往往难听,不堪入耳。

周嘉和掠过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笑脸和八卦声,突然放开手,随后将双手轻轻覆在顾今朝的双耳边。

“妹妹仔,不要听他们乱讲话。他们讲得难听,你不要往心里去。”

他的睫毛扑闪,第一次对自己的出身感到羞赧。

烂仔们在九龙城寨街道上长大,从小见惯了这里的肮脏与黑暗,出口成脏,也不过是习以为常。

他在和这些烂仔们在一起时,也难免与他们同流合污。

但今日,坐在妹妹仔自行车后座,若有似无,总能闻到她发丝间那淡淡的洗发香波的味道,他只觉得往常的烂仔生活,糟糕透顶。

他此刻奢望,和妹妹仔,成为一个世界的人。

就像此刻,只触碰一下她的衣角,也很好。

顾今朝没注意听路两旁的人在说什么,他们说出任何话语她也并不在意。

老式自行车咯吱咯吱响,她伴随着身后周嘉和不时指路的声音,穿过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摊贩,灵活地绕过垃圾与塑料袋,路过在光明街上吞云吐雾追龙的道友,终于将自行车驶出了拥挤的九龙城寨。

沿着这条路,绕过弯曲的路口,路过各色还没开门做生意的档口,路将越来越宽敞,天光也越来越亮。

路口处,她停下自行车,回头望了一眼,周嘉和愣住,也随着她的目光往后望去。

整个九龙城寨就如一个盘踞在此地的旧城邦一样,它庞大,容纳着无数形形色色的底层居民在这里生活。

每一户狭窄的格子窗户内,都承载着生生不息的烟火气与生活。

尽管它的内部充斥着贫穷的底色,环绕着黑色的产业链,见不得光的交易,肮脏的人性丑恶,但也有一个个普通居民从这里开始,它仁慈地容许他们将自己贫瘠的根扎下,在偌大香江获得容身之所。

据她所知,1992年,距今还有两年,这里将彻底拆除。

历史的巨轮将缓缓碾过,这里的一切都将被夷为平地,到那时,这座城寨内的烟火气将伴随着所有地下霓虹光彩,一起如彩云霁月般消散而去,只留下一个回忆的躯壳。

头顶的天空上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

周嘉和伸手指了指天空。

顾今朝随之望去,只见城寨中间狭长的天空上,一架飞机轰鸣而来,极低地贴近城寨,缓缓滑过,轻轻地刺破了城寨的天空,呼啸而去。

香江的启德机场就在不远处,每日都会有飞机贴近城寨上空飞过。而城寨里的居民,日日听着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但大多数一辈子都没机会坐一次飞机。

她清楚地明白,她不会属于这里。

不会属于这个老旧的,顽固的,神秘的,又让人带有一丝惋惜的地方。

她将计划离开这个城寨,并为此做出准备。

但鬼使神差地,她突然想起城寨的天台上,周嘉和埋头卖力地搓洗着衣物,阳光映在他脸上的模样。

他的眼睛像是会发光一样,亮晶晶的。

一大早熹微的日光洒来,将他的侧脸染得,像极了一尊古铜色的雕像。

她望向周嘉和。

“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她从没这样问过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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