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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很累(1 / 1)

阿银合起手诏,叉手为礼,将手诏放置好,再将秋上朝门内推了推,离开满廊风雪。

她取来一张软毯,放在秋上膝上,问:“公子为何不带随从?”

“使唤你不得?”

阿银扶车的手势一顿,“我这田舍村夫毕竟粗鄙了些。”

“个中原委,不便对你细说。”

“诺。”

阿银走到廊下,避门远远的,坐在椅中,静默观雪。

沉寂中,秋上说:“你还未对我说明,出身来历。”

阿银权衡一下,真假夹杂说道:“我叫游离,蜀池人,故国被圣上所狩,阖家大小殁于火灾,只有我逃了出来。因无户籍,多使杂役,辗转流徙于关口海外,后认了铁匠做义兄,时常受他接济。”

“还有呢?”

“除高丽使者,无其他案状在身。曾遭主家倒卖两次,次次严酷驯化,难以对人生出亲近心。”

“你倒聪明,一句‘难以’,将对我的种种恶行,一并遮掩了过去。”

阿银起身遥遥行了个礼。

秋上看着她问,“眼睛是天生的么?”

阿银叹口气,“主家见我顽劣,将我囚于冷泉地牢里喂食慢性药,逐渐变成了异色瞳。”

“你的主家是谁?”

“如今的蜀池郡公。”

孟钦一,蜀池国前太子太傅,文武全才,弼政监国,翻阅当今史籍《太平实录》还能找到他的一席之地,进入史册之人,必不是泛泛之辈。临封蜀池郡公那阵,秋上入宫侍读,曾在廊庑下匆匆瞥见孟钦一。

那人受圣上优待,准以骑马配剑入朝。却弃了周身配饰,仅着一素棉袍,清清落落步行至殿中。不过二十岁光景,生得昳丽不可方物,断然让人想不到,如此静雅士子,能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吞没蜀池,然后不费圣上一兵一卒,手不刃血供奉上蜀池,尊大宋为正朔。

秋上彼时十二,对凤资之人印象深刻。

若说是孟钦一这样的手段,调教出阿银这等胆大妄为的,秋上深认其理。

“他教你武艺、文化?”

别听秋上说得云淡风轻,阿银知道,他又在下连环索套。你若是应了他的话,他会推榷你的身份,何德何能,让一国之太傅亲自教习你。

因而暗叹口气,不着痕迹说道:“区区一奴隶,怎会得郡公垂青。我是家生子,倒茶添香时,偷学到一些微末,还时常被郡公发觉,罚了我的饭食。”

秋上道:“你抬起头。”

阿银抬头。

秋上说:“你须知道,骗我下场如何。”

阿银在眼布后扬了扬睫毛,稍稍转瞳,弄得布料极轻微的窸窣一响,容色仍是如常。

秋上:“《编敕宋刑统》由我提案,无人能走完一式。”

阿银淡淡道:“可想诏狱之惨烈。”

“这话你先记着。”

“诺。”

该问的问完,秋上心中自有论断,从容观雪,旁若无人。

阿银不扰他,逡了眼铁匠家的边架,从上面抽出一把称手的铁锤,提着朝外走去。

秀颀的身影很快融入风雪中。

过了小半时辰,阿银提着一尾鲜活的白鱼走回来,站在廊下潦草行个礼,细细地问:“公子的‘冰粢蓑叶鱼’,能说说方子么?”

秋上回:“备纸。”

阿银迅速取来铁匠打样的纸笔,放在秋上面前。

秋上道:“我说,你写。”

阿银朝手心里呵口气,握紧了笔杆。

秋上侧头看,持笔之姿文雅,手腕虽纤瘦,运笔却稳定。

就是字迹被阿银拢袖遮住了,看不清如何。

吃过鱼羹后,收拾好盘盏,阿银问:“公子歇息么?”

秋上回:“你自去。”

阿银先将熏笼烧得旺旺的,再去烧火炕,等着满屋气温暖和起来。她走到廊边,看到蓑叶有剩余,抓起两团雪,放在蓑叶里,包扎成几个小粽子,然后放在水缸上。

室内燃起了灯,用一层油纸蒙着挡风。秋上闭目养神。

只内室有光亮,其余地方都是黑魆魆的。

廊中站着阿银,解开蒙眼布,看着茫茫四野。

雪停,夜空极静,万籁无声。

细心听了一阵,无任何飞禽走兽的动静,铁匠布置的响铃、地陷等已被埋没,只能靠阿银夜晚的值守与警戒。

若是此地只余她一人,倒是好处置,占尽双目视物的便利,一逃了之。

但是铁匠当宝贝一样捡来个人,自身不留下来善后,发落一句“不可糟蹋人家”,硬将人塞与他。她等不见铁匠的回转,心知铁匠已找到庇护的法子,青天白日里,只好自己去市集采办补给,顺便打探一下镇里的消息。

买荷叶鸡时,打听了一下眼路多的人是谁,摊主向她荐了个牙婆。

阿银找到了声名在外的牙婆。牙婆拿到开口费,利索说了,昨夜里震天一响,盐场那边传来火光,还有官府设哨盘查,不知在找寻什么人。一些贫民小百姓,主要是汉人,悄悄跟在小贩帮夫后,想连夜出城,结果又被辽人喝退。

“哎哟,要是我说,还往哪儿跑呢?北边都是辽人的地盘,旮旮旯旯打仗,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么?不如去大家里寨堡,找个主子安生靠着。进不去的,就跟我一样,乖乖缩在地下城,等着外面翻天。等天一晴,划拨的划拨,盘营的盘营,各种生计开张了去,总归又赖活了一日,小郎君您说这话对么?”

牙婆的吐沫星子都快溅到脸上了,阿银还是稳稳候着。她知道牙婆贪钱重利,有脉门可供拿捏,委托牙婆找个暗路子,帮她送一人回宋。

牙婆问,什么人。

阿银当然不敢说是官差,只说是落难的公子,金石汤药罔效,眼见归西,不如送人回归乡里,家里人必定感恩。

牙婆被说得动心。

阿银拿出碎银,打发不了牙婆,从容递过金叶。一枚金叶,按市价,至少值当五十贯钱,买个偷运的位子还是行的,若能起到作用,不算亏得太厉害。

可牙婆一看叶子的钤印,脸色变了变,直说需主人当面。

阿银立刻知道,事不可行。不说将麻烦塞回宋朝,单想牙婆撂个担子,半途转手倒卖出去的机会也没了。

她笑了笑,拈回叶子掉头就走。

返程中,埋怨铁匠好不仗义,自己躲去了寨堡,将烫手山芋丢给他。

阿银站在廊中又叹了一口气。

她烦闷,已知秋上身份,再想随便打发,不是那么容易的。

也没有眼拙到,宋廷密派的行军元帅,会是个不当事的残废。

总之这些日子,被提点到跟前听训,做稳妥牛马走卒就行。

想得顺遂了些,阿银转身慢腾腾走回室内。

秋上问:“什么事?”

阿银回道:“炕上已经暖和了,公子早些歇息。”

“你睡外室。”

“这个自然。”

“过来扶我。”

阿银走过去,一把捏住秋上的右手腕,使了点劲,将他掀起来移放到炕上。

给熏笼与地炕各加一次火,安置妥当了,照例走向脚踏。

闭目的秋上说道:“去外室。”

阿银:“我伺候公子睡着。”

“灭烛火。”

阿银扬袖扇熄灯台,一股雪风径直朝炕头扑去。不至于刮到秋上的脸,但冰雨淅索意是有一些掉落的。

秋上涵养至深,只说:“退吧。”

阿银站在脚踏上,低头直勾勾看着秋上。

若说习惯于一个双瞳闪闪的夜枭候在床榻之边,完全相信她不会出手干些荒唐事,需要莫大勇气。

秋上道:“子时将到,宿疾难忍,你当回避。”

阿银依言走出门,来到廊前,寻了远离秋上室居窗子的那头,用手抹去了积雪,依坐在廊柱扶手上。虽说衣衫还是那么单薄,她也不觉很冷,就披着长长的发,垂落两条长腿,百无聊赖凭栏静坐,值守着孤单的夜。

万籁死寂,只有她不时晃荡下两条腿,抖落冰绡雪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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