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5章(1 / 1)

这是一座用竹竿与木板搭成的路边茶肆,位于一处邻近官道的山脚下,素日卖些茶水与点心给长途跋涉的行人,也能煮些简单的豆饭汤,本小利微,全靠勤快。

卢绘他们三人赶到时,发现茶肆门面前放下了油布帘,将里面遮的严严实实,外人一看还以为茶肆今日歇业。

“阿娘,阿娘!”张味道满心担忧,高喊着冲上前去,哐哐几声用肩膀将竹门撞开,只见里头已被砸的乱七八糟,桌椅翻倒,粗瓷碎了一地。

茶肆不大,循着细微的痛苦呻|吟声,他们在屋后凉棚下找到了三位被殴成重伤的老人。

其中一人正是金媪,另两人看似一对老夫妇,想来应是茶肆主人。

张味道抱着金媪连声呼唤,声音都带着颤。

金媪缓缓清醒,抓着儿子的前襟,虚弱道:“为娘没事,没事,我儿莫哭……”

张味道嚎啕大哭。

卢绘叹了口气,招呼依岚将那对老夫妇抬到屋内,又拼了几张桌板给他们躺下。她俩一个给老夫妇倒水喂饮,另一个边看伤边细声询问。

老夫妇你一言我一语,用混乱而惊恐的语言描述了整件事。

金州乡野的确来了一伙贼人,山崖下那四个估计是拿着抢来的金银去城里换钱的,没准还要采买些日常所需之物。途径这间茶肆歇脚,顺手抢劫打人,一气呵成。

卢绘看张味道满脸的悲伤与愤怒,猜他此刻一定懊悔刚才劝阻她除暴安良。

阿耶说的对,果然最初念头往往都是灵光的。

依岚听不得老人家的哭声,去外面将三匹马拴好,回来时将那花布包袱也抱了回来。

“待会儿让他们瞧瞧,里头不定有他们的东西。”她将包袱放在桌上。

卢绘瞟了一眼,指着花布包袱下一团五颜六色的布料,问道:“这是什么?”

依岚将花布包袱挪开,才发现适才自己拿包袱时,将马鞍囊袋中其他东西也带了出来。

她疑惑的翻了翻,扯出其中一条水红色的轻柔缎子展开看——形状居然很熟悉。

卢绘一愣:“诃子?”

依岚想了想:“大约是这人的相好吧。”

卢绘也拎出一条料子,是月白色细纱布,上头绣了朵桃花。

“裹胸?”她心中泛起一阵古怪。

依岚迷惑:“他有两个相好?”

她俩一个后知后觉,一个豪迈泼辣,说起这等女子私密物件,居然没一个害羞的。

卢绘将整团布料全部打开,竟有七八件女子小衣——料子,样式,针线,全都大相径庭,绝无可能是一人所有。

依岚犹自懵然:“他有七八个相好?”

张味道提着陶瓮出来烧水,见了这些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瞪的硕大。

卢绘脸色发白,喃喃道:“他们说‘先快活快活,回去了再好好疼你’——依岚,他们把女子掳回贼窝了,人数怕是不少。”

——诃子这等多为绫罗细苎等织物所制,市面上可等价易货,于是被扯了下来。

依岚与卢绘对视一眼,一起往外冲去。

张味道呆了一下,赶到屋外时只见马匹扬起的滚滚尘土,他在后面大喊,“你们去哪儿?”

“找贼窝!”

“千万别冲动,我在这里等你们!”——张味道担忧的在后头大喊。

两少女自幼娴熟鞍马,此刻无需顾及张味道,更是风驰电掣,马蹄如流星。去时大半个时辰的路程,返时只用了两刻钟。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山崖下空空如也。

卢绘一怔:“他们爬上来了?”

随即否定,“不对,是有人救走了他们。”

崖边山石上有两道绳索垂下拉扯的痕迹,地上布满了凌乱的马蹄印,马掌形状各异,她下马仔细查看,估算至少有七八匹。

依岚迅速策马绕着四周走了一圈,回来道:“周围没有埋伏,他们救人之后就走了。”

卢绘站起身,“那四人听见我们说话,知道会有官差来捕人,是以并不敢逗留原地。”她又担忧起来,“他们不会回到茶肆,找金媪他们报复吧。”

依岚道:“方向不对,茶肆在东南面,他们是朝正南方向走的。”

卢绘松了口气。

依岚满脸疑惑,“他们是怎么知道同伙在山崖底下的,难道那四人在路上留了暗记?”

卢绘:“你还记得几年前从安南来的邱家商行么?他们在西街口中段租了铺子……”

“记得,记得。”依岚不住点头,“人很和气,买卖也公道,就是说话怪腔怪调的。”

卢绘:“邱家小妹说过,她老家有一种古怪的牛角,做出来的角哨声响不大,但是驯好的猎狗几里之外就能听见。当地都护府觉得有趣,还将角哨与猎犬进献去了都城。”

依岚:“你这么一说,那四人的口音也有几分怪腔调,难道也是安南来的?”她懊悔不已,“哎呀!将人丢下山崖前,我们应该搜一搜身的!”

“现在怎么办?”卢绘抬起头来,汗津津的小脸上嵌着一双固执的大眼。

依岚叹了口气,挨个抬起八只马蹄查看铁掌,边说道,“我还不知道你么,若不追查下去,你睡都睡不着。来吧,看看能不能摸到贼人的巢穴。”

两名少女再度跨上马鞍,向着正南方向而去。

暮色引动晚风,吹过树林与水涧,发出各种不同的声响,午间的闷热被带着薄霜的寒意取代。疾风擦过两名少女的脸庞,她们嗅到了草丛间的潮湿气息,想象着泉水洗刷过山石的光洁甘美,还能听见小兽虫豸的轻声鸣动。

山野是活的,石头,土壤,微风,水流,都是活的,也有呼吸与脉搏。

她们从年幼就在广阔无边的牧场玩耍,套马,牧羊,射箭,爬树,设陷阱抓野兔子,追踪逃走的猎物,以及狡猾的盗马贼。

有经验的老猎手们总能通过一些若隐若现的痕迹,带领大队人马找到盗贼的巢穴。

谢夫人说,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依岚是这些老猎手们最骄傲的弟子,卢绘也勉强算出师了,虽然被叮嘱出门别提他们的名字,但她觉得这些本事也够用了。

马蹄踩踏的深度,蹄印的朝向,几片刮落的树叶,翻动的土块石子,都能提供准确的追踪方向。唯一的阻碍是无处不在的水涧,一旦马蹄过水,追踪就会变得艰难起来。

好在此地溪水清澈,水流浅窄,只要耐着性子排除杂扰,总还能追下去。

直至繁星满天,萤虫飞舞,她们终于来到了一座平缓但树林茂密的小山丘下。

依岚将晌午买来的蒸粟米糕与卢绘分食,水囊中是路上灌满的溪水。冷水冷糕,两个女孩吃得一声不吭,半饱后再度启程。

她们先将两匹马藏于一处隐匿的树丛后,让它们自己吃草,然后缚好头发,扎紧衣袍,检查兵器长鞭,摘掉身上所有会发出响动的饰物,开始徒步跋涉。

爬上山丘前,她们于山脚南侧的平整空地处,远远看见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个个面带饥色,十数人一圈,围着火堆取暖休憩。火光星星点点,映照出他们疲惫而麻木的神情——少说也有几百人之众。

依岚吓了一跳,“这都是什么人?”

卢绘细细观察了会儿,“应该不是跟贼人一伙的,先别管他们了。”

低矮的山丘不难攀爬,难的是不能贼人被发现。

卢绘料敌从宽,自发的把贼人团伙想象成老刀客故事里神通广大的江湖大盗,在黑夜中小心慢行,一步三顾的靠近山坳中那座灯火通明的大宅。

……结果两人都贴到大宅墙根下了,都无惊无险。

“怎么连个放哨的都没有。”依岚咬耳朵。

卢绘指了指大屋门口几个歪歪斜斜抱着大刀的大汉,“他们就是放哨的。”

依岚十分鄙夷。

在她想象中,中原地灵人杰,盗贼团伙就算不像草原汗王的大帐那样守卫森严,怎么也得比城外匪窝强些吧,谁知……就这?

卢绘也觉得疑惑,这伙贼人能在金州乡野藏这么些日子,作恶不少,至今没有闹的人尽皆知,行事不可谓不谨慎,这个贼窝又怎会防备松懈至此呢。

“咱们上去看看。”

她长鞭一挥,卷住一处屋檐飞角,拉着依岚借力上攀,两人轻手轻脚的爬上屋顶。

从上往下俯瞰,一目了然。

这座大宅看样子是某大家族建于山间的避暑别苑,不知何故荒废了数年,不过房梁屋舍都算完好,于是被这伙贼人占为巢穴。

不论大宅原先是什么样,此刻已被贼人弄的脏乱不堪。

依岚掀开瓦片看去,只见他们东一堆西一群,不是拼上几张桌子围起来赌钱,就是抱着酒坛划拳吵闹,烂醉如泥。

两人顺着屋脊继续往里去,隔着一个空空的昏暗厅堂,有十几人嘻嘻哈哈挤在角落里的一间屋子中,不知在干什么。

卢绘垫着脚尖挪过去,小心掀瓦后向下看去,顿时怒火万丈——十几名贼人正轮流糟蹋五六名不着衣衫的年轻女子,他们或扯裤带,或乱摸一气,形态龌龊难以言喻。

其中一名贼人大喊着‘不够不够’,于是另一人笑嘻嘻的掀开隔壁屋子的地板,从地窖中又揪出两名堵嘴捆绑的年轻女子,供众人淫|辱。

依岚牢牢拉住卢绘,“他们有百来人呢,我们打不过的。”

卢绘咬了咬牙,“先找他们的头目。”

两人细看了一阵,只见有人捧着烤好的鸡鸭以及没开封的酒坛往一个方向送去,神情甚是恭敬——她们就跟了过去。

卢绘和依岚并非潜伏窥探的高手,只这伙贼人又唱又叫正在兴头上,整座大宅闹的沸反盈天,是以她们在屋顶上的动静完全无人察觉。

跃过两道横梁,她们来到了一间较为精致的书房屋顶上。

里头有三个锦缎衣袍的贼人正在吃喝,刚好一胖一瘦一长须。

两名相貌秀丽的少女战战兢兢的在桌旁服侍,时不时被拉到贼人怀里猥亵一番。

依岚做口型:“要不我们先宰了这三个?”

不等卢绘回答,屋里那个面有长须的锦袍人忽的重锤桌面,“你们究竟叫我来作甚?我为你们担了这么大的风险,将这座山丘周遭的巡防营所全部调开,你们还要戏弄我么?”

卢绘一惊,意识到这个长须中年人恐怕有官府身份,同时也明白了这处贼巢穴的防备为何会松弛至此了——原来是有内贼相助。

胖头目嘻嘻笑道:“王司功也太见外了,酒都还没喝一口,怎么就嚷嚷着要走呢。”

卢绘与依岚面面相觑,眼睛瞪大。

她们都想到了张味道的话——庄刺史出门了,现在金州城内管事的是‘王司功’。

难道是他?

王司功愤而起身,作势要走。

“欸,莫气莫气,我们知道王司功的难处,所以从不找金州本地人动手。”瘦头目连忙拉住他,“再手痒,也只挑孤身过路的外地人家,绝不给王司功添麻烦。”

王司功哼了一声,“究竟何事找我。”

瘦头目道:“今日我派了四个兄弟进城采买些油盐醯醢,谁知遇上了两个不长眼的小贱人,竟将我这四个兄弟打成重伤……”

王司功冷笑起来:“你们这群人作恶多端,禽兽不如,难得有人能收拾。”

胖头目不悦,“我们作恶多端,还不是你王司功包庇,才能舒坦到今日。我们禽兽不如,你姓王的又是什么好东西!”

王司功一张老脸酱红,眼看要发怒,瘦头目又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在一条船上,何必彼此攻讦呢。”

王司功忍气,“你们说。”

胖头目道:“那两个小贱人是何来历我不知道,不过给她俩带路的是你们城里叫什么金老大的手下,看样子要告到姓庄的那里。你不但得想法子蒙混过去,最好把那两个小贱人找出来,给兄弟们出口气。”

王司功怒极了:“你,你,你们做梦!这些日子我为了遮掩你们的行踪,行事已是十分惹眼了,还不知庄刺史回来后会如何处置我,如今你们竟敢又闹事!罢了罢了,拼着我这条命不要,也不受你们的要挟!”

瘦头目发出啫啫的笑声,“只你一条命不要么?当年你诬告顶头上司谭县令谋反,害的好多人家破人亡,你自己倒青云直上,当上了一州司功。倘若此事败露,你以为只需偿你一条命么?你的妻儿老小,一个也别想逃过!”

王司功颓然坐倒,“当年我只是与谭县令闹了些意气,酒后写了封举告信,谁知酷吏穷极求索,严刑拷打之下,硬将小案办成了大案。我,我也没想到会牵连那么多人啊。”

胖头目冷冷道:“随你怎么说,乔有志是死了,但你当年写给他的信可都在我们这儿,我劝你老实点儿。”

王司功忧愁,“你们究竟要留在金州多久,再过半个月庄刺史就要回来了。”

胖头目嗤笑:“庄怀贞算个屁,毫无根基的寒门子弟!”

瘦头目:“不急不急,再过七八日我们兄弟就走,劳烦王司功再多筹办些粮草马匹布料给我们,最好再办些常用药材。”

“我已然从府库中腾挪了许多出来,应当够你们使了……”王司功一惊,“你们是不是想裹挟山下那群流民一起走?”

瘦头目得意一笑,“怎么叫裹挟呢?流民可怜呐,我们兄弟瞧好了北面一座大山,正好给他们一条活路。”

王司功抖着手指,“你,你们想占山为王,逼民为匪?”

胖头目威胁道,“我劝王司功少管闲事,等我们离了金州地界,就不与你相干了。”

王司功跺脚,“那怎么还不走?若流民聚集过多,庄刺史说不定要提前回来处置的。”

瘦头目笑嘻嘻的,“山下那群老弱病残,顶多能抽几十个青壮,这可不够。加上咱们原来的弟兄,怎么也得凑上三百壮丁,才有底气行走江湖呐。”

胖头目:“王大人放心,咱们也不想撞上庄怀贞,再过七八日,七八日后咱们一定走。也请王司功将我们兄弟所需,尽数办好。”

王司功满脸懊恼痛苦,纠结再三,说了句“等我消息”后,愤然离去,瘦头目笑嘻嘻送他出去。

胖头目看着他的背影,轻蔑的呸了声,“读书人就会装模作样,明明一样作恶,非要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然后他转身进入隔壁——卢绘这才发现这间屋子还有隔间,透过半开的雕花门扉,她看见隔间床上躺了个奄奄一息之人。

胖头目站在床边,对着病榻上的人缓声说道:“闯下这么大的祸事,你是回不去了。念在你与我们兄弟多年交情,劝你好好养伤,到时与我们一道进山,日后还能吃香喝辣。”

“听说北面的庆州有你几个老相识,这不咱们又有人照应了么。”

“女皇帝老了,不爱大兴刀兵了。只要咱们小心着点儿,就不会惹来官府围剿。”

这些话卢绘半懂不懂,她还想再听两句,依岚轻扯她衣袖,做口型道,“王司功走了,要跟上吗?”

卢绘一想,无声道:“跟上”。

她手臂一展,长鞭在夜色中宛如遒劲的黑蟒。

依岚往空中抛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黑蛇吐信一卷,将石头卷起,随后重重往下砸去,哗啦一声砸开屋顶,瓦片碎砾纷纷落在屋内众贼头上,引起潮水般的叫骂与污言秽语,纷纷痛骂这破屋年久失修,实在住不下去了云云。

胖头目听见外面响动,于是关门出去。

卢绘与依岚趁乱溜之大吉,远远听见胖头目似乎在训斥群贼。

王司功带着两个心腹家丁匆匆往山下走去,三人用斗篷将自己遮盖严实,上马后就一路急行,恨不得顷刻间回到金州城内。然而天不遂人愿,他们下山后仅仅驰出两里地,就被两位少女从后方追上,还被一鞭子抽下马鞍。

王司功摔在地上金星乱冒,见卢绘与依岚的穿着打扮,还有手中的短刀长鞭,立刻意识到她们就是瘦头目描述的那两女子。

“你,你们是何人,想做什么?”他惊骇不已,拼了命的爬起来。

卢绘怒极,一脚将人踹了个四仰八叉,“你个人面兽心的混账王八蛋!”

王司功连连讨饶,却不知自己为何被打。

卢绘也懒得听,只一鞭又一鞭的往王司功身上抽去,足足抽了三四十鞭才收了手,王司功被打了个半死不活,趴在地上呜咽。

转头看去,只见依岚已将那两家丁打晕在地。

依岚将她拉到一边:“接下来怎么办?”

卢绘咬牙,“宁可晚些日子与阿耶阿娘团聚,也不能让那伙贼子继续害人了。我们带上这姓王的,直接去找庄刺史告状!”

依岚深知卢绘秉性,早猜到她有此决定,“好,听绘绘的。”

她习惯性的去摸卢绘脑袋,忽见她侧脸映出一片红霞,奇道,“你脸怎么红了?”

卢绘瞪大眼睛,指着前方大叫:“山上着火了!”

依岚忙回头,只见她们刚下来的那座山丘此刻火光冲天。

她愕然,“烧的是那…贼窝吗?他们走水了?”

“怎么可能?贼窝里有那么多人,着火了也能扑灭啊。”卢绘汗毛都立起来了。

刚才她俩清楚听见贼头目说要再过几日才撤走,所以不可能是他们自己放火销毁痕迹,那么就是另来一拨人,不但放了火,还阻止贼人们救火。

依岚也回过神来,“什么人这么厉害,这也没过多久啊。”她俩从山丘大宅出来,找回自己的马匹,循迹抓到王司功三人痛打一顿,拢共也不到一个时辰。

卢绘猜测,“是不是那位庄刺史暗中回来了,然后带着官兵偷袭了那贼窝。”

此言一出,地上呻|吟的王司功吓了个半死。

依岚提议:“要不回去看看?”

卢绘心知此行凶险,但还是忍不住,于是道:“远远的,看一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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