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青蚨(1 / 1)

寅时三刻,霜露浓重,屋内灯火憧憧,灶台之下犹如跌入一滚破碎的太阳,溢出纷散的火星子。

灶前厨娘双臂利落上下,面团便又在案几上飞弹伸展,飞溅起素白的粉尘。

闻笑此时坐在灶旁,熟练殷切地往灶下添柴。

宁呦呦则靠坐在一旁小桌上,双手托腮,眼皮失重双眼失神,眼看脑袋又要跌到桌面上去。

闻笑遥遥用手中木柴一端轻敲桌角:“呦呦,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等会自己回来。”

她睡了两天饿得几近能吃下头牛,屋内那点糕点只能塞塞牙缝,真想填饱肚子还得是碳水。

拒绝了宁呦呦递过来的味如嚼蜡的辟谷丹后,闻笑向宁呦呦提出了要直接去厨房的请求。

本来以为这样晚了得当耗子偷吃,没想到推开院门便看到来来往往的巡逻侍卫,不仅让人亲自将她二人引到了厨房,还要把厨娘唤醒给她们做早食。

闻笑自是连连摆手拒绝,正要操刀亲自下厨,那边厨娘却正是到了起身的时辰,进了厨房便见到两个女修士对着灶台发愣,便伸手将厨具都接了过去了。

闻笑精神正足,主动打起下手,宁呦呦却是更加发困。

窗外的天色像在黛蓝墨汁里加了清水,渐渐浅亮起来,灶气蒸腾,灶火暖融,稻麦清香弥漫,更将人熏得昏昏欲睡。

闻笑又唤了宁呦呦一声,她浑身一震,猛地惊了一下,眼皮很快又跟着耷拉下来。犹豫片刻,还是在闻笑的建议中点了头,乖乖起身先回去休息了。

厨娘知她二人是厉害的修士,又看她们年轻和气,不过跟自己女儿一般岁数的模样,心下更生了两分亲近。

“两位姑娘感情真好。”

闻笑对她笑笑,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了人家,嘴上又谢她一遍:“多谢大娘好心,否则我与师妹真是不知该如何上手。”

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闻笑想起这一路来看到的侍卫,心下好奇,开口问道:“府中戒备素来如此森严么?”

厨娘闻言一愣,好像闻笑是提到了什么禁忌的话题,下一刻面色却又缓和过来,回答道:“这半年城中闹妖怪,府中自然戒备森严了许多。”

闻笑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见她这反应不免怀疑起来,脑中去追问系统更多前情。

系统却也说不出更多,县丞易大人确实也是这么跟鹤山一众修士说的。方青等人将重心放在受害者身上,也并未注意到什么问题。

但闻笑却总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易小姐夜半出门一事能这么快就被认定是一场乌龙,是因为她屋内院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若说是易大人与夫人怕女儿被劫走才如此安排,倒也情有可原。

但照之前那些小妖所述,他们早就对虎妖婚事烦扰不堪,入人居室盗窃都是最下之选,更遑论入室劫人。

城中百姓也是应该知道妖物不会入室,才会将女儿藏在家中,道路之上才会少有女子。

峰峦城县丞的府宅,自是比平民百姓家中防卫戒严,只要守住府门、院门即可,何须这样谨慎?

这其中肯定有事。

可是这事在她书里全无记载,也不知是否与这次失踪案有关,眼前负鼠精嫌疑最大,只要捉到他,或许就能结案,早早回鹤山,她也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面碗端上来,水雾蒸腾,几点翠绿葱花在面汤中飘浮着。

透过袅袅雾气,眼前一切仿佛都笼罩上一层朦朦胧胧的白雾。

负鼠精那两只三百六十度旋转的眼珠子好像就在她脑子里不停地转动起来,将她的脑花搅成浆糊。

负鼠精看起来,也不全然像个坏人吧,若真不是他,他岂不是要白白丧命?若不是他,等鹤山众人离开后,此地会不会又再度有人失踪?彼时县丞去求,还求得到援手吗?

她笔下的世界在眼前一点点铺陈开来,泥土空气草木天空,她都没有写过,但此时都真实的呈现在了眼前。

还有眼前这碗荡漾着油光的面,双手捧住碗沿,掌心的温度很快就升了起来。

掌心被热得发红,热流很快窜到周身各处,闻笑隔着雾气定了定神,出声问道:“听闻易小姐待下很是宽和?”

厨娘紧张的背影似是放松了些:“是呢,小姐自幼由老爷亲自教导,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待人温和有礼,治下宽和,下人们都很喜爱小姐呢。”

“听闻易大人还有个长子?在府中几日,倒是没有碰到过。”

厨娘手一抖,差点从指尖切下一块肉来,刀碰在案板上,锵地摔到地面。

闻笑好心上前捡了刀放过去,却瞥间厨娘额间的点点晶莹汗珠,厨娘面色泛青,仿佛如临大敌。

算了。

闻笑将后半程的话吞回了肚里。

她还是将此事先同师弟师妹们商量了再做打算吧,她实在不忍心再折磨好心的厨娘了。

她对厨娘一笑,坐回去三下两除二将面吃完,确认厨娘不需要她洗碗后,便起身道谢告辞。

出了后厨还以为又会碰到巡逻的侍卫,闻笑想找好心人给自己带带路,没想到走了好一截路都没看到人。

外面天色熹微,泛着淡青的晕,几粒白白的云呆悬在上面,像翻了肚白的鱼。

山上迷路就算了,这次她可没有草率行事了,总不能在人家别墅里还能迷路吧?

闻笑正纳闷,沿着记忆转了个弯,就远远瞧见个背着竹篓的身影正在前面走。

闻笑小跑两步,追上去想叫住前人,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别人,嘴里讷讷半天,才吐了个“宝你好...”,那人却没听见。

啊她这口癖!出口瞬间她就对自己无语了,这可不是逢人就“饱饱、哥哥”的网络世界了!还好别人没听见。

正在原地尴尬懊恼,前面人却像是听到她的动静,疑惑地转身回看。

“咦,笑笑?”

闻笑望过去,那少女一身,月白短衣,碧澄裙裾,黑发上别了几朵俏丽的小花,不正是闻笑之间见过的那个“翠翠”吗?

她怎么会在这?

对面却先问了话:“笑笑怎会在此处?”

闻笑这次老老实实坦白了身份,又反问:“你呢?”

翠翠颊边荡开细细梨涡,侧侧身子让闻笑看到她背上的东西:“我是来干活的——锄草。”

竹篓盛满了碎白的花,花枝细长,花伞蓬蓬,毛绒可爱。

随着翠翠微微斜着脊梁,一件沉重的物什也歪斜碰到竹篓内壁上,轻轻地掠过花叶,响了一下——是花叶下的一弯镰刀,银光被花伞割裂,在小小竹篓内散出细碎的光芒。

四下再无旁人,闻笑只得与翠翠同行,这才从她口中得知,原来自己竟不小心走到后花园中来了。

翠翠嬉笑着:“我说呢,笑笑看起来便不是普通人,原来竟然是传说中鹤山里的仙人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背篓里掏出一朵纯白小花在闻笑颊边比划了一下,又递了过来。

闻笑接过来,顺手插在发上,又哼哼笑了两声掩饰尴尬。

“听他们说鹤山的仙人们这两日都去山上捉妖怪了,笑笑怎么没去?”

闻笑掩唇轻咳两声:“嗯...这两天,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噢,真可惜。”

“可惜什么?”

翠翠困惑又天真地睁大眼:“能除掉吃人的妖怪,不是件有趣的事情吗?笑笑你不是说,那妖怪,吃人吗?”

此一时彼一时,闻笑讪笑,她哪知道自己写的剧情居然也有可能不是真相呢。虽然她出发点错了,但至少那些百姓现下已经各自归家,她也不算做错了什么吧。

不过翠翠既在此处做工,不知她会不会知道什么。

闻笑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说来奇怪,之前看到路上都是侍卫,现下却一个人都不见了。”

翠翠随口说道:“兴许是府上出了什么事吧,说不定又是易小姐失踪了。”

“易小姐失踪?”

“嗯?笑笑不知道吗?易小姐半年前失踪过,府里闹得天翻地覆呢。”

“那...易小姐为什么会失踪,也是被虎妖捉了么?”

翠翠脚步一顿,压低声音凑近,莫测地笑起来:“才不是呢。听说,是要和情郎私奔,被易老爷亲近捉回来的呢。”

这等隐私你都知道??闻笑一瞬间觉得眼前的少女简直像个情报npc,比她脑子里的系统还系统。

易小姐是因为和情郎私奔才被管束这么严,这倒是说得通了。那这事便和失踪案没什么关联了吧。

那就好,闻笑放下半颗心,那事情或许就简单起来,看来之前是她多想。

她放心许多,也终于有心情来看这四下风景。

跟着翠翠又拐了个弯,又听她说道:“这后院里有个禁地,笑笑可不要不小心走进去了。”

“禁地?”闻笑莫名感觉还能从她口中听到更多。

果然,翠翠继续说道:“听说里面供了邪神呢。”

啊?

闻笑咂舌,心道翠翠你到底是从哪里“听说”这么多小道消息的?还想问上更多,前方的身影却脚步一停。

“等等笑笑,我要去割下那些杂草。”

闻笑抬眼去看,道路两侧花木正盛,细小的黄色野花点缀其中,再往尽头左边看去,从地面冒出一个巨大的黑石。

不知不觉,天际透蓝如玻璃,温柔晨光挥洒在黑石之上,反射处纤屑光尘。

走近了一看,这石头上原来雕刻着个没有脸的神,一双巨大的翅膀上遍布着半阖的眼,身下是无数支伸出的手,其上还遍布着纵横细痕,像是背刀剑劈的。

再低头,才看见这黑石之下似是有一口巨大的井,被沉沉压住。

闻笑后退一步,耸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却见翠翠突然从背篓里掏出那把磨得锃亮的镰刀,往拿黑石上狠狠劈了一刀,嘭地一声巨响,利如猛虎,地仿佛都抖了三抖。

闻笑又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去摸发上的剑——靠!剑在桌子上没拿!

翠翠停了动作,似是很诧异闻笑的行动:“笑笑,我砍不动,你能帮我一把吗?”

她笑容和之前一样,笑眼弯弯,纯粹天真,像是刚出世的孩子。

她将镰刀举了起来:“笑笑,帮帮我?”

闻笑却分明看到她周身像被白色光晕包围,那光晕还在渐渐扩大,正在往她这边侵蚀而来。

要死要死要死!

她就知道哪里有人的嘴巴能比漏勺还漏,敢情都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剑来剑来剑来剑来!

闻笑内心疯狂呼喊,对面的少女笑意不减,跟着闻笑后退的步子一点点往前:

“笑笑,快快将你的焦原剑引来,帮帮我好不好?”

闻笑喊剑的心声顿了一刻:这摆明就是要她喊剑来呀!真叫了焦原不就正中对面下怀吗!可是若不喊剑更变成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对了!另外一把剑!

可是,可是,那把剑的名字是什么?

——青蚨!

脑中猛然涌入一个名字,下一刻一道青光破光而来,直直刺向眼前的少女。

翠翠似是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中终于参杂了些别的意味。

剑光直射她眉心,却像刺入一张轻飘飘的纸片,从那剑端往外,四下风景颜色渐渐褪色。

剑飞旋回到闻笑手中,闻笑再一眨眼,眼前的景象已是天翻地覆的不同了。

原来这只是一方并不大的小院子,草木枯萎凋零,只有那井是真实的,其上却布满了藤曼青苔。

“师姐?”

一声呼唤将闻笑的思绪唤回,往左看去,只能容一人通过的门前正有个熟悉的身影,是一脸惊诧的宁呦呦。

而右边,抬眼看去,柱梁腐朽,屋内灰尘在光下轻灵跃动,蒲团残破,案台结丝,烛台早就倾倒,半截残烛孤零零地躺在正中。

再往上看,一座两人高的神像伫立着,下身为蛇,上身为人,而她脚边正有一只丰硕的鼠形石像亲昵地倚靠着她。

欻地一声,一道银光闪过,闻笑头上一轻,感觉什么东西贴着头皮飞过。

一转眼,看到一条素白的小蛇被一根极细的木刺钉在了树干上。

那蛇头豁然与她在那轿中看到的无异,蛇身人头,五官糊成一片,此时仿佛漏了气的气球,挣扎嘶鸣着迅速奄了下去,眨眼间便变作一张油滑的蛇皮,从银针上滑落下来,飘落在地,成了张薄薄的纸片。

闻笑头皮发麻:是那朵花!

再回头,宁呦呦已经奔了过来,门后才露出另一个人的身影,是谢虞。

他坐在轮椅上,向她轻轻点头,双唇微动,无声地打了个招呼:“闻姑娘。”

闻笑头皮发凉,呆滞地将青蚨剑插回发间,还有点惊魂未定:“...多谢。”

而宁呦呦抱着焦原剑匆匆上前,压低声音焦急开口:“师姐,易小姐又离开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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