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1 / 1)

第十七章

入秋之后,天气愈发燥,尤其傍晚时分,迟暮夕阳瞧得人心头都沉闷起来。

季氏这几日命人买了一批料子,送去几位姑娘房里让她们自个挑。

季云芙瞧着托盘上颜色艳丽的绸缎,择了其间花纹相对淡雅的一匹。谢挽月与谢玉墨两姐妹刚巧在她屋里,便趁着一块儿分了。

说是刚巧,其实也并非巧合。

近几日这二人只要闲来无事,就要往她的秋梨苑钻。

至于原因,季云芙再清楚不过,近来外面传出风声,说是裴、周两家小辈正在相看,两家或许会结为亲家。

究竟是谁与谁相看,坊间又说不清,传来传去,仅就那没头没尾的一句。

季云芙一向沉得住气,奈何三人中有谢挽月这样一个急脾气。

先前她将裴燃夸得有多好,这几日便将他骂得有多恨。

“你也消消气,或许在与周家议亲的不是裴公子。”谢玉墨说。

季云芙闻言掀起眼眸,果然不是她的错觉,谢玉墨这几日频频出神,比她还心不在焉。

此时说话的语气,更是藏着一丝落寞与不安。

“不是他还能有谁?”谢挽月撇嘴,“周家倒是也有几位公子,但是没听说裴家还有女儿啊。”

“有的。”

季云芙眨了眨眼,此事就连她都不清楚。她与裴燃相熟,也只知晓大房的人,对裴家二房或是更远,则知之甚少。

“裴家哪位姑娘?”季云芙问。

“裴家二房嫡女,一直养在扬州,听说前些日子才入京。”

季云芙还有心思打趣她:“玉墨姐姐怎么如今还关心起裴家之事了?”

闻言,不等谢玉墨说话,谢挽月先是“啧”了声,“阿云,此事你有所不知,她不是关心裴家之事,是关心周家。”

周家?

季云芙隐约想起,谢挽月先前提过,谢玉墨似乎对周家的某位公子颇有好感。

但谢相与周尚书在官场上并不对付,否则以两家门第和二人身份来看,不乏是一桩好姻缘。

“是周素问周公子么?”季云芙潜意识觉得,不会是周子舒,她对周子瑜这位嫡亲兄长印象并不算好。反倒是那位周家庶子周素问,裴燃口中经常提起他,每每说起,免不了一顿夸赞。

见谢玉墨红着脸低下头,她便确定自己猜的没错了。

“正是她。”谢挽月道:“你还记不记得年初我与你去宝灵寺,那日我执意要去姻缘树下一观,正是受大家托付。”

季云芙被勾起回忆,过往的不解忽而消散,原来如此。

“我竟没留心到,你们二人何时相熟的?”

音落,就见对面谢挽月笑得瘫倒在榻上,左右翻滚一圈,勉强捂着肚子直起身。

“什么相熟,她两人,至今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谢挽月笑出了泪,“就连我都与这位周公子借机说了好几回话,反倒是她,每次只在一旁站着看。”

“搞不好周素问要误会我大姐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个哑巴美人呢!”

季云芙眨了眨眼,受她感染,忍不住笑出声。

谢玉墨嗔怒,瞪二人一眼。

三人正在说笑,门外绿岑掀开帘子悄悄走到季云芙身旁,禀报道:“姑娘,方才裴家来人了。”

“裴家?”季云芙问:“何人?”

若是裴燃,绿岑会直说,她这般吞吐,只怕另有隐情。

“回姑娘,是裴家的余夫人。”

谢挽月瞬间不笑了,坐正追问,“她来做什么?”

细看绿岑的神情,季云芙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可是同姑奶奶商洽我的婚事来的?”季云芙小心翼翼开口。

绿岑摇了摇头。

谢挽月是个急性子,当即从榻上溜下地,穿好鞋便急着想往外走,“她人呢?现在可还在府上?”

“奴婢也是从主院那边回来,正巧看见余夫人从夫人院子里出来,才知晓此事。”绿岑说,“余夫人方才就走了。”

“奴婢向主院的红叶姐姐打听了一番,说是余夫人此次前来只是同夫人送礼的,并未提起旁的事,也未......”绿岑小心窥了眼季云芙的表情,“也未提及姑娘你。”

“裴燃他母亲这是何意,既来了谢府,怎能不问起阿云?”谢挽月怒极而笑,“难不成她是在装聋作哑,对外面那些流言不管不顾了?”

与其说余氏装聋作哑,季云芙倒觉得,她是来谢府探口风来了,亦或是借由姑奶奶的态度,再决定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只怕坊间流言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余氏早有主意想要让裴燃另娶。如今她并不在乎季云芙这个孤女,但却无法忽视季云芙身后的谢家。

此番只看季氏态度如何,余氏便知该怎么拿捏季云芙。

季云芙抿着唇,静静坐下来。姑奶奶待她的态度,向来是随意养在府上,其余惯是不管不问。

倒是谢西泠,尽足了长辈的心。

“那......裴燃果真是与周家女在相看了?”

否则余氏也不会来。季云芙点点头,淡道:“应是如此了。”

谢玉墨担忧地盯着季云芙,她是此刻最能理解她心情的人。

可她并未在季云芙脸上看到丝毫落寞崩溃的情绪。

“阿云......”

“没关系。”季云芙不知是在同旁人说,还是在同自己说,“我等裴燃来亲口与我说,不论如何,我等他来。”

另一边,裴燃甫一下值,便从裴殊口中听闻余氏今日拜访谢家主母的消息。

他不懂一向懒得与他们大房来往的裴殊为何会好心提醒他此事,但他仍是承了对方情,道谢后便一路赶回裴府,意图向母亲讨个说法。

前些日子,母亲不顾他意愿,自作主张将周家姑娘请到府上,还暗中推动二人相见,已是惹了裴燃不快。

为此,他一连数日请安都不曾,一步都未踏足母亲的院子。

他倒要问问母亲,究竟在想什么,今日去谢府,又同季夫人说了什么。

裴燃打好一肚子腹稿,却未料到一进门,就见母亲病倒在榻上。

旁边的丫鬟满脸急色,外间大夫正在写药方。

“母亲这是怎么了?”他叫了屋内的大丫鬟问话。

丫鬟眼睫微湿,“大公子,夫人这几日为你操心不止,忧思成疾,这才病倒了呀!”

裴燃走到余氏床前,榻上妇人双目紧闭,嘴唇泛白。

再多的怒气也在这一瞬间被冲散了。

母亲何时竟劳累成了这副模样?仿佛一夕间苍老了十数岁。

他心中抽痛,蹲在床前,轻声唤了句,“母亲。”

余氏闻声,挣扎着撑开眼皮,眼里含了泪,“燃儿,你终于肯来看娘了。”

裴燃原本的质问堵在喉咙,此情此景,他委实问不出那句,您今日为何去谢府,又同季夫人说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自责道:“是儿子不孝,连母亲病重都不知。”

“无妨,不是什么大病,今日我还去了谢府......”

裴燃没想到母亲会主动提起,他喉中干涩,小心道:“母亲......去谢府是做什么?”

“娘知道你关心季姑娘,这不是前日娘得了一些好药材,今日专门给季夫人送去了。”

竟是如此。

裴燃心中愧疚更盛,他还以为......还以为......

他当真不孝,如何能那般揣度母亲心思。

“母亲身子也虚弱,该留着自己吃的,阿云那边,过后我再给她送就是。母亲何苦委屈了自己?”

“无妨,娘知道你有孝心,但季姑娘那边,你既打定主意要娶她,咱们也不能亏待了不是?”

裴燃心下蕴藉,“多谢母亲。”

“别说娘了,这几日听说你调职了是不是?”季氏担忧道:“你也知晓咱们家如今的光景,虽你在朝为官,在外说着好听些,但家里的掌家之权还有家中生意都握在二房手里......”

“母亲尚在病中,还是莫要胡思乱想,操心这些了。”裴燃劝道。

“我是你娘,如何能不为你操心?”说着,余氏忍不住抹泪哭起来,“你一心读书,向来不问家中事务,不知如今咱们大房一脉过得有多艰难。以前你爹爹在世时还好,后来你爹走了,你祖母也病倒了,母亲便是过上了处处需仰二房鼻息的日子。”

若非余氏说,裴燃还当真不知,他们家竟这般艰难。

见裴燃神色动容,余氏恰时提起,“所以母亲并非想逼你娶周姑娘,实在是万不得已。”

“母亲!”裴燃忽地正色,“我不会娶她的,此事就莫要再提了。婶婶那边,我会找机会同她说的,她看在我的面子上,想必也不会在家中叫你为难。”

“傻孩子,她到底只是你婶婶,他们二房和咱们大房绝非一条心啊!”

裴燃沉默。

余氏添油加醋道:“且不说家中俗事了,只说你在朝中的处境,为官无所依,是不是处处受人掣肘?娘知道你有抱负,难道你便甘心永远屈于人下。娘打听过,李侍郎之子与你乃是同僚,明明不如你,前些日子却升任了不是?现下还高你一阶,常给你使绊子穿小鞋。”

若说担忧余氏在府中的日子,裴燃尚且心中愧疚,但此刻听她提及借力升迁,他则极为不耻,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仕途要靠妻子娘家!

余氏看出裴燃心思,故而弃了这一说法,改而服软道:“罢了,娘知道再说又要惹你不高兴了,是娘多嘴。”

裴燃看着余氏待自己小心翼翼的模样,沉沉叹了口气。

谢西泠听闻府上消息时,人正在外地查英王圈养私兵一事。案子查到尾声,他熬夜将卷宗整理妥当,第二日天不亮,便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人走到梨花苑时,正是午时,季云芙应是刚用过午膳,在院墙脚下浇花消食。

谢西泠稍稍整理一下仪容,才出声唤她,“云芙。”

“表叔,你怎么今日就回来了?”她也知晓谢西泠去外出查案,看到人时眼里布满惊讶,除此之外,眼底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安心。

谢西泠没说自己是连夜赶回京城的,也没提已经听闻近日发生之事。

他仅仅温声问:“我不在府上的这段时间,可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话令季云芙生出一股踏实可靠的松快感,好似在暗示她——季云芙,有任何烦心之事,都可诉与他听;有任何难解之题,都有他为后盾。

漆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春夏交融时的微风,润物细无声,糅杂着含蓄的暖意与纠缠不息的燥热。

谢西泠的目光向来直白,是身处高位之人早已刻在骨子里的坦然,但这目光绝非无理,更多的是克制与包容。

在细碎的微光下,那双沉渊似的眸子竟也涤荡出层层温柔的涟漪,缓缓蔓延,润尽季云芙心尖的每一寸荒土。

在听到那些刺耳流言时,季云芙都不曾落过一滴泪,然此时此刻,她突然便忍不住,沉默地、倔强地哭出了声。

少女入撞怀中的那一瞬,谢西泠不禁想,自己居然会有束手无策之时。

正如此刻的他,在指尖触碰到季云芙的眼泪后,难捱的发现,比起自己的私心,他更怕她不能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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