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静风止，月明星出。
沈媚烟安抚住掩月，看着眼前这位底线一退再退的妖修，缓缓道：“说吧，你想得到什么。”
手握如此沉重的砝码，对方所求的恐怕不是寻常事。
倘若掩月的来历确有特殊，她怀疑苏放是打算效仿一位吕姓凡人，奇货可居。
很快，随着白衣修士娓娓道来了一段前尘往事，沈媚烟的想法得到了证实。
古有螣蛇一族，无足而飞，游雾乘云，实力强劲。后妖族与天界开战，两败而归。天界阻截了登仙梯，妖族则是元气大伤，四方神兽尽数陨落，螣蛇一族也迎来了灭族之祸，只有一个与凡人混血生下的半妖得以幸免，便是苏放的先祖。
混血的妖族属于妖下妖，受天资所限，终其一生都难以登临大道。而苏放这一脉传至今日，已只剩了他一人，体内的妖血也十分稀薄，加上先祖传下来的隐气之法，甚至能瞒过大部分仙门的照妖镜。
于是，他便真的拜入了以剑道冠绝天下的归一门。
难怪对方看上去更像仙门修士。沈媚烟心道，再去细看对方腰间悬着的湛湛长剑，果然在剑柄下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太极八卦符，正是归一剑门的象征。
她记得这种佩剑内门弟子才有资格佩戴，看来苏放在归一门混得不错。
“我在门中待了整整三百年，三百年相安无事。”妖修脸上悔恨交加，显然这段记忆对他来说十分痛苦：“也怪我大意，那次的宗门大比泄露了几丝妖气，被执剑长老当场发觉。”
沈媚烟随着他的叙述回忆。
此时的归一剑门，执剑长老应该是谁来着？
仙与妖的仇怨由来已久，此时更是水火不容之势。所以尽管苏放在门中风评甚佳，几位长老也对他另眼相待，但依然摆脱不了被架上却邪台的命运。
好在他到底是四方神兽螣蛇的后裔，传承了不少上古秘法，最终侥幸逃脱，辗转回了妖域。
只是性命虽然得以保全，他的灵府丹田却受到了重创，被那位风姿绝代的执剑长老一剑贯穿，不仅修为跌到了金丹，此生的突破也是无望。
这段鲜血淋漓的往事如噩梦般缠绕着他，触碰起来，至今都会隐隐作痛。
而苏放偏又不是安于天命之辈，三界何其宽广，天地何其壮阔，辛苦来世走一遭，若只是惊鸿一过客，他是绝对不甘。
既然自身修为难以再精进，那便另辟他径，他定要成为先祖螣蛇一般睁眼日出、阖眼日落，就连登仙梯上的仙神都忌惮不已的人物。
听到这里，沈媚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不得不说，她倒是很喜欢这位的性子。如果她还是执掌一方大宗的合欢掌门，将其收入门下也并无不可。
大约是看的时间太久，沈媚烟忽觉腰间一紧，眼前也降下了一片黑暗。
她被掩月的触手包得严严实实，变成了包子里的馅儿。
真小气。
她感到一丝好笑，枝叶像屈起的手指一般轻轻扫过掩月的腕背，却也没让对方散开这密闭的黑色。
不看就不看吧，她对苏放的长相又没什么兴趣。
白衣的修士……最惊艳绝伦的，便是归一门的那位剑尊了。
有匪君子，世无其二。
可惜修了无情道。
“这就是你的来意？”沈媚烟道，又明知故问：“你想……依附于他？”
她的声音像千里外的一道青烟，徐徐袅袅。
“不是依附，是合作。”苏放纠正，“他日阁下若为妖主，我要万妖之上的地位。”
说这话时，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描绘中的情景。
一妖之下，万妖之上，八方十六城乃至仙妖魔三界，都会知道他苏放的名字。
苏放为此感到兴奋的战栗，他看向眼前还只是筑基期的未来妖主，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
对方的眼神冷到可怕，比万物避之不及的冥海还要冷如骨髓。
喉结一动，他拱手向其道：“不知阁……你意下如何。”
“没兴趣。”掩月的回答十分干脆，对待苏放的态度虽然没有一开始的不耐烦，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请容在下再多说几句。”苏放深吸了一口气，删繁就简，直接点出了一个要命的问题：“你可知，要你性命的，是西域之主？”
“西域之主已是化神后期的妖修，你虽然……但而今不过筑基修为，你身旁的这位……桃树姑娘更是才引气入体，若是与其对上，恐怕毫无胜算。”
在说到“桃花”时，苏放明显感觉对方的眼珠动了动，于是马上又道：
“西域之主视你为死敌，不仅要取你的性命，就连你的亲近之人都无法幸免，你——”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花花。”掩月说。
“那就杀了他。”苏放语气阴冷，沉声道：“杀了他，取而代之，成为新的西域之主，你方能有实力保护你心爱的人。”
没有立即回答，掩月用触手摩挲着粗糙的桃花树皮，力道很轻，担心会弄疼她。
他想起了自己此前的百年人生，想起了遇到桃花后的半月欢愉，焦躁地收缩着全部的腕足。
西域之主，妖界之皇。
他真的能够……做到吗？
似是察觉到了掩月的疑虑，沈媚烟反手握住了对方的触手，用力捏了一捏。
“好。”
“我们合作。”
掩月的姿势终于放松了下来，不仅散开了那些花苞一样合在头顶的触腕，还像人一样盘腿坐在了地上。
“西域之主，我要怎样才能杀了他。”
才为自己目标终于达成而高兴的苏放，在听到对方最后的那句话后，又感到了道阻且长的头疼。
他说：“自然是要等我们羽翼丰满，与之有一战之力后。”
“哦。”苏放的话，掩月依旧是听得半懂不懂，不过也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会努力变强。”他对坐在自己头顶的桃花说，也勉强让新鲜出炉的“盟友”苏放听了听。
至此，双方算是达成了合作，剩下的那些东西，也可以开诚布公了。
苏放想了想自己该从哪里开始解释起对方的来历身份，还未开口，那棵沉默了有一会儿的桃花树突然问：
“西域之主，为何要视掩月为死敌？”
“原来阁下尊名掩月，”苏放从善如流道，“那不知这位姑娘是——”
生性敏锐，又在仙门混了三百年的他，忽然感到一丝不同寻常。
这个桃花树妖，看起来话不多，游离在他们的谈话之外，却似乎一直在将他们牵着鼻子走。
是他多心了，还是确实如此？
苏放深深地望着那一树桃红，成功收获了来自未来妖皇的死亡凝视。
“看什么。”掩月忍不住又想和对方比划一下身高长短，然后挑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个总是盯着桃花看的妖族一口吞下。
不喜欢。
不喜欢这个妖，也不喜欢他看花花的目光。
而且花花好像不怎么讨厌他。
掩月不想用更具体的词去形容沈媚烟对苏放的态度，潜意识里，他希望桃花树妖对自己是独一无二的。
这种独一无二，不许分给任何人任何一点。
哪怕他才答应，要和这个妖修结盟。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堵在心头，让他觉得闷闷地不舒服。
为了能让自己好受一点，他最终还是用触手挡在了桃花树和白衣修士的中间，根源上杜绝两个人看来看去。
“感谢苏放道友为这段感情做出的贡献。”沈媚烟说，在丹田里对系统道：“我感觉妖皇大人应该马上就要开窍了。”
掩月虽然答应了她的“以身相许”，又对她多半维护，却根本不知情爱为何物。
沈媚烟本想慢慢地教他，火候差不多后再制造点意外，春风一度，彻底点破两人的关系，然后找个机会跑路，在他对她情到浓时。
情劫嘛，自然要在感情最深时刺上一刀，才能大彻大悟，再也不为七情六欲所扰。
苏放的出现，和他的所作所为，倒是将这个进度推快了不少。沈媚烟觉得，是时候把春风一度提上日程了。
至于为何一定要执着于这个，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主要是被系统评价为人外控的她，这辈子恐怕也就只能碰到掩月这一个“人外”了。
幻术变出来的不算，无论再精妙，也终究差了点意思。
除非必要，沈媚烟为人处世向来直白坦荡，既然这么想了，那就这么去做。
她在脑中回忆着合欢宗藏书阁内的千余种双修大法，和她相隔不远却如在天涯的苏放，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没再去问她那个一听就很敷衍的名字，而是遥遥地接上了她先前的问话。
西域之主为何要掩月的性命，这事说来话长，与妖族已经陨落的四方神兽有关。
青龙孟章，白虎监兵，朱雀陵光，和玄武执明。
掩月，就应该是其中之一。
至于究竟是转世或者后裔，苏放体内的螣蛇之血稀薄，上古的传承也多有残缺，对此就不得而知了。
——但也足够。
妖族向来以血脉论长短，掩月能被西域之主如此重视，定然和那四尊神兽脱不了干系。苏放相信自己的判断，也无法不相信。
沈媚烟却听得一沉默。
什么上古神兽、上古大仙转世的传闻，她过去听过不少。
只是无论是妖还是仙，既然是转世，起码应该和从前有五六分想象吧。
但掩月……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苏放道友，您觉得他像哪一个呢？